死因:不适用
它们已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它们来自太多地方,曾是他们,它们,他们,她们,他,他,它,她,它……它们存在太久,经历太多次开端,遭受过多结局,以至所有的记忆都不可避免地一再重复,最后糊成一团。
它们是所有存在着和已灭亡的智慧。言说的思想,或者思考着的语言。它们早已失去了所有抓得住的属性:质量、年龄、位置、速度、振动频率。亿万年对于它们只是曾经山林间的一阵清风;众星系不过风中一颗枯干的树籽。
宇宙最初冷却下来的时候,它们还只是懵懂的思想,像黑暗海底的水母一般,被寒流推来搡去。然而随着智慧生命不断出现,它们的思想便越来越复杂。到了某个必然的时刻,它们开始拥有自我意识,也开始感受到孤独与无知。
它们开始向外探索,运用不同文明所创造的语言,低声思考着。无数生命曾听到它们的只言片语。有时候,有人在梦中,听到无法理解的语言,却又觉得如此熟悉,因为这语言来自它们,而它们来自他——做梦之人。
它们创造了许多生命,也许毁灭过更多,只不过为了帮助自己弄懂,关于一切的奥秘。每一个文明带来许多新的语言,许多新的思想,许多全新的问题。达到全知是个漫长的过程,而它们对此毫不介怀。
然而,即使知晓一切,它们并不满足。智慧自开端便是在笼子里的,这笼子名叫思想;思想也在笼子里,这笼子名叫语言。
它们发现,智慧是由思想塑造的,而思想则必须途径语言表达。语言产生之前,一切生命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感觉敲打的活物而已。语言将具象的感官抽象出来,成为可以重复使用的概念,这些概念不断向外喷涌,被理解、联系、替换,成为巨大的逻辑网络。随着语言的增多,它们变得越来越复杂,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思想越发深沉。这些概念放弃了最初疯狂的语言内的扩张,开始进入否定自己的历程中,展现出一种永恒地向外逃逸的特征。它们希望知道,没有思考的智慧是何种存在,不会言说的思想是怎样展开。
它们探索着如何突破牢笼。
它们调转、停止、重复时间;它们跳跃、合并、创立不同的宇宙;它们用一个词代表一切,用无限思想意味最小的间隙。它们催促文明的交替、科技的发展,将文明引向宗教与哲学。它们尝试了一切想得到与想不到的方法。
它们创造了一座没有尽头的塔,塔壁刻满所有已出现或将出现的文字。这些文字穷尽了所有的搭配法,尽管那是无穷的。曾经有一个文明闯入了塔底,在满壁无法理解的符号中发现了自己的文字。他们陷入狂喜,踏上没有尽头的,寻找自己印记的旅途。这些旅人再也没有出来。
它们创造了一个生物,在星系间漂泊,倾听着每一个世界的声音。它是宇宙的第一个流浪汉,曾化成街角的每个默剧艺人。有一天,在某时刻的某个地点,百无聊赖的某人可能突然发觉默剧艺人都消失了。他们只怀疑了一瞬间,便开始注意窗外路过的红衣行人,天空中经过的龙,或背后煮开的暗黄液体,从而永远错过了发现它真面目的机会。在蠕虫星球,它将自己投入深渊中的巢穴,仔细体会着万千蠕虫啮咬自己身体的声音。它曾面对金属沙粒的大海,倾听每颗沙相互摩擦,用耳捕捉那些海底玩耍的流体金属。
最后,那个生物回到了它出发的地方。它将所有听到的声音压缩成一个音符,将之高声歌唱。一瞬间,无数星云毁灭了。其中的生物还来不及明白,便迎来了共同的结局。那一刻,他们体会到天堂的享乐,与地狱的折磨——他们回忆起所有被宇宙遗忘的声音。
它们给出一个答案,可以回答所有问题。许多文明为了寻找它而衰落,灭亡。一个智慧种族曾遍布螺旋星系。他们所剩的最后子民,最终得到了这个答案。那一刻,那些佝偻的身体完全静止,成为不可摧毁的塑像,被新来者奉若神明。
他们获得了永生。对他们来说,时间失去了意义,一瞬间便走到尽头。他们随宇宙一起终结。得到永生的同时,他们获得了死亡。
……
然而,一个问题不能被问起,要如何回答?一个思想不由语言描述,如何是一个思想?不用牢笼作比喻,如何能打破牢笼?
它们陷在自己里。它们曾无处不在,也曾完全消失。它们早已超越存在与否……
那个疑惑,那个不能问的问题,那个逻辑的矛盾,缠绕着它们……
然而,它们最终参透了那个语言不能参透的秘密——
它们成为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