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严禁拆解(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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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哀歌

等到我回忆起那位老人的忠告,万事已成灰烬,流尽泪水也无法洗净我的罪孽。人生的转折点总是混杂在各种琐事中,谁又能从淤泥中看到金沙?

地铁车厢空空荡荡,老人就坐在我的对面,那节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那天我怀里抱着花束,正装口袋里是装钻戒的盒子。玫瑰代表爱情,百合代表纯洁忠贞,一大捧爱情、纯洁和忠贞让车厢里芳香四溢。有人说求婚最好只用玫瑰,但只有玫瑰的艳丽,怎能配得上我的爱唯?她是我的天使,如果没有巧遇她,我早已死在疯人院里。如果不能拥有她,就好像黑夜没有月光和星辰。

此刻坐在我对面的老人却让我扫兴,他一身酒气,面容憔悴,衣衫破烂,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本能地转过头不看他,但他的目光钉到了我的身体里,我不得不转过头来和他对视,这时我才发现,老人的面容竟然和我如此相像——好像我是一块印版,他是我印出的书页,被岁月揉出了皱纹,撕裂了边角。老人突然咳嗽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块折叠的报纸,展开,掩住口,痰液在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咕隆咕隆的。他将吐了痰的报纸包起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似乎想要走到垃圾箱那里。他站立的姿态像枯朽的树木,似乎时间正在加速流逝,卷起的波浪让他摇摇晃晃。我将花束放在座位上,走过去扶起他,他将报纸扔到垃圾箱里,转头向我道谢,这时我更加为两人的相似感到震惊。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看着我的头发说:“真难得,三十岁那年我还有这么多头发,现在就剩下这么几根了。”他捋着头上仅存的几根白发。他用的是中文,我熟悉但多年没有使用的语言。

我问:“你什么意思?”

老人对我说,“我就是四十年后的你,你就是四十年前的我。”

我仔细端详着他,他一身酒气,瘦的可怕,眼皮垂下厚厚的眼袋,手背长满了老人斑,如同树皮上的斑斑点点。我说:“怎么可能?你弄错了!”

老人笑笑,用那张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准确报出了我的出生年月日,接着又报出了我的乳名,母亲死后,这个名字就不再有人提起。远离故国这么多年,知道这乳名的只有我自己,他一定是我,只能是我。老人的手伸过来,我吓得后退一步。我有一种预感,一旦年轻的我与年老的我相触碰,穷困潦倒的老年就要提前到来。老人慢慢向我走来,我一步步退到车厢角落。

“时间的河水从不会倒流,我千辛万苦、逆流而上来找你,你却对我这么冷淡吗?”

我愣了一会儿,老人使用的比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度热爱诗歌和文学的人,他已经死了,却将容貌和爱好都遗传给了我,那人也总是一身酒气。突然,我对着老人冷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我爸的鬼魂!”

老人摇摇头。我用手指着老人:“畜生!阎王爷怎么让你从十八层地狱里溜了出来!地狱里还有酒瓶吗?在那里,你还敢抡起腰带打老婆吗?这么多年了,你早死了,皮肉烂了,骨头化成灰了,你的东西我都烧掉了,你的姓氏我嫌脏,我的名字早就改成了英文,我以为你放过了我,你的魂儿却越过太平洋,追到了这里!”

老人并不解释,我上前一步,指着他骂道:“我妈瞎了眼嫁给你,你把这么好的女人折磨死了,现在又想在我求婚的日子,来折磨我吗?”

老人冷笑一声:“我不是你父亲,我确实是四十年之后的你。”

“你怎么证明?”

“我可以说出你的秘密,这秘密父亲不可能知道。”

“你倒说出来听听。”

“你刚才说你可怜母亲,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真话。十四岁那年夏天在门缝里看到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三十岁的我可能不记得了,七十岁的我倒记得清清楚楚。”

我如同五雷轰顶。那个夏天,我怎么会忘记?卧室的门开了一道缝,我趴在门缝前偷看。父亲一手拎着酒瓶,仰头灌着酒。母亲站在他面前苦苦劝说着。父亲将酒瓶放到窗台上,一个耳光扇过去,母亲就扑倒在床上。父亲解下腰带,向母亲的背和大腿抽打下去,母亲一阵阵哀嚎,背上的伤痕如同一条条红色的游鱼。我的心揪紧了,我想冲进去和那个畜生打一架,但我的手哆嗦着,动弹不得。父亲打了几十下,就扒开母亲的裤子,母亲一边抽噎一边骂“畜生”。我知道我应该离开,但脚却被牢牢地定在门廊里。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骂了一声“兔崽子”,将手里的皮带向门扔过来。我跑回自己的房间,中魔的感觉挥之不去,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性冲动,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慰的快感。那一刻的印象,从此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并决定了我一生的性癖。

如今,这个秘密被他揭穿了,我只能默然不语。他说:“我还知道你埋在心底的恐惧。我也见过那蓝眼睛的男孩,他的心脏你找到了吗?日落之前,你把他的身体缝好了吗?”

我低下头去,说:“你确实是未来的我,可为什么,我拼搏一生,未来竟会是这个样子?”我几乎要忍不住泪水。

老人又上前逼近一步,他的手试图抚摸我,我推开他,说:“酒鬼,你走吧,把你身上的酒气和穷苦都带走,你让我恶心,这么多年,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就是为了不见到你!”

老人冷笑,“为了不见到我,你何止每天拼命工作,你还出卖了良心,你那腥臭的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你数得过来吗?你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尽情享用不义之财换来的快乐,等你头发白了,对地狱的恐惧却要我来承担。但今天我来没有恶意,我来,是要告诉你的未来。”

我说:“想告诉我将来会有多惨?今天是我求婚的日子,即使以后天天要以泪洗面,今天且让我快乐一天。地铁快到站了,我要下车了,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正是因为今天的日子对你一生有特殊的意义,我才今天来找你。你每天将那么多的时间花在会议和邮件当中,你就不能抽一刻钟时间,听一听你的未来吗?”

“我今天没有时间。”

老人说,“好吧,那么我给你一个忠告吧,还记得小的时候给你买的玩具车吗?你总是好奇,将玩具拆开。”

“是啊,正是因为我从小就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后来才能当上工程师。”

“好好的玩具,你拆开了之后就再也装不上了,变成了碎片。其实生活也一样,如果你日子顺心,事事如意,就不要去探究生活的真相,不然只留下满地碎片的时候,你一定会追悔莫及。你记住这句话吧,我先走了,四十年后再见。”

这话我似乎非常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很多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在哪里听过呢?我闭上眼睛,用力回忆。此时车厢里传来了报站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地铁车厢空荡荡的,我仍端坐在座位上,对面空无一人,我低头看看,怀里的鲜花仍旧整齐地捆扎着,刚才的梦境仍旧栩栩如生,我甚至能回忆起那位老人脸上皮肤的褶皱。我一边向地铁口走去,一边调整自己的心情,防止这沉重的一幕影响求婚时的心绪。

这是地铁最后一站,爱唯每天从这里坐车上班,路上要花费两个小时,她微薄的薪资也只能租得起这里的房子。我走出地铁口,爱唯已经在路边等我。我将花捧给她,她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一瞬间,我原来想好的制造惊喜的办法全都忘记,我只是单腿跪地,从口袋掏出钻戒盒子,双手捧给她。她接过盒子打开,我把戒指给她戴到指上。爱唯将我拉起来,拥进怀里。此时我如同喝醉了酒,晕晕乎乎,脚下的泥土似乎也变成了玫瑰,我再次感到,她绵软的身体不是血肉构成,而是我的梦想凝结而成。

那天晚上,我和爱唯相拥而眠。爱唯的个子比我高,我的头正埋在她两乳之间,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有一种错觉,抱着我的,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母亲,甚至她身上的香水,也是童年时我熟悉的味道。我十岁之前,家境还没有败落,那时母亲还买得起香水,她身上总有这种香香的味道,我喜欢赖在她的怀里。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由于我小时候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比其他孩子更顽皮,母亲曾经多次呵斥过我。

想起母亲我就心痛。母亲,自从我远离父母之邦,你的坟墓早已长满荒草,你的灵魂却托梦来见我这个不孝子吗?但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以自己的面容现身,慰藉儿子的思念?

我躺在床上梳理整个事情的经过。梦反映了我内心的恐惧,作为华裔移民,我爬上现在这个位置并不容易,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担心像父亲那样,半生潦倒,晚景凄凉。为这个令人不快的梦找到理性的解释之后,我就将它抛在一边了。

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回忆起这个忠告已经太晚。我羡慕那些有泪水可流的人,因为眼泪会洗净他们的骸骨;我羡慕那些躺在土地上永眠的人,因为泥土会掩盖他们的罪恶,我却无法流泪、无人宽恕。我仅有的权力就是讲述过去,在那些梦一样的日子里,我曾吻过美人的唇,我曾见过晴空下金黄的麦浪,我曾听过月光下的松涛声……那一切只能在回忆中找寻,所以我一遍遍讲述我一生的故事,即使无人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