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爱唯的相识似乎只是偶然。那天,我去一家名为“残障人士关怀协会”的非盈利组织洽谈捐赠事宜。这个组织主要为残障人士提供社会关怀和募捐。他们在一个写字楼里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就在这间办公室里,组织的头头金博士和我聊了一个小时,劝说我签订一份捐款合同,按照这份合同,我每年捐赠一笔款项,这笔款项将被用于给10个残疾孩子购买假肢。
我低头看着合同沉默不语,这笔费用对我来说并不算多,我只是怀疑这样做是否真“管用”,能让我从内疚中解脱出来。金博士说:“一个广泛存在的误区是认为慈善捐助只对受助者有益,事实上,那些慷慨地付出了爱心的人获得了更大的帮助。”
我说:“是吗?这我倒没想到。”
“我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这个的。我做的调查表明,那些为帮助别人付出了实际行动的人,心态会更平和,抗拒挫折的能力更强,甚至会更少受到负疚感的折磨。我见过的很多捐助人都是道德上的完美主义者,这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叫‘圣人病’,但慈善捐助能让他们更好地容纳真实的自己,不仅对别人慈悲,也对自己慈悲。”
我抬起头来,发现金博士直视着我,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弄巧成拙了,我不愿意内心的幽暗被别人的目光探寻。我敷衍着结束了谈话,正要离去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带了伞,但还是决定等雨小些再走。我站在写字楼门口看外面的雨帘,正在这时,爱唯搀扶着一位老人向门口走来。那个老人面容憔悴,拄着拐杖,一条裤管空空如也,爱唯则青春靓丽,如同一株玫瑰花开在枯树旁。这一刻我的心中起了风暴,如同大海的波涛。
我从写字楼的门口奔出去,为两人撑起雨伞,帮助爱唯将这位老人搀扶进协会的办公室。爱唯见我浑身淋湿了,向我道了谢,并请我在附近的餐馆里吃晚饭。她告诉我她大学毕业之后就来公益组织工作,主要工作就是和那些瘫痪在床上的残障人士聊天。
“和你聊天的都是什么人呢?”我感到奇怪,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聋子,有瞎子,有瘸子,有哑巴,但我却很少见到他们,好像他们在阳光下会自惭形秽,只能生活在阴影中。
“各种各样的人,健康人很难想到世上会有那么多不健全的人。就是他们看到了,也会假装看不见。我有时很奇怪,即使是善良宽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也会讨厌见到残疾人?”
我说:“也是啊,以前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搞软件的,交际圈子都是工程师,还是第一次遇到做公益的,能和我谈谈你的工作吗?”
“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一位脑瘫患者。那人三十岁了,一米八的块头,但除了躺在床上看电视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
“是遗传的?”
“不是,听他妈说是因为出生的时候脐带缠到了脖子上,他窒息了几分钟,大脑缺氧,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如果你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人,一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他太平常了,但仔细看,我还是发现了病患荼毒的痕迹:脸上的表情僵硬呆板,牙齿歪歪斜斜。爱唯说:“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我决心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你想想,在他刚出生的几分钟内,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导致了一生的不幸,这太可怕了。”
这句话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由于有童年的阴影,我一直不想养育子女。“人们都希望子女和自己相像,这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影子多存留于世一个片刻罢了,没有意义。那人和你都说些什么?”
“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听我说话。”
“那你说什么?”我问。
“说什么都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房间,最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情,任何事情。”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呢?”
“看他的眼睛。当他在仔细听的时候,眼睛就亮了,就好像黑夜里亮起一团火苗,你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我总是得小心翼翼,不让他看出来我在可怜他。”
“这样的人可真是够可怜了。”
“你不知道他们最可怜的时候。聊天的时候,他一直在看我的大腿。”
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她莲藕一样的腿,目光比手更勇敢。“被这样一个人盯着看?那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是很不舒服的,但你知道,我们这行总是要忍受一些不愉快的。”
“后来呢?”
“后来,你就会慢慢理解他们。你想想,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从来没有抚摸过女人,那是多大的缺憾啊。如果这是他们自己犯错的报应,那没什么可说的,但他们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上天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应该有女人爱他。”
“可是让女人爱这样一个人,对她也是不公平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你能不感到悲凉吗?有一次我给他倒一杯水,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除了我妈以外,这辈子第一次有女人给我递水。还有一次,他跟我讲述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
“能够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不,那太奢侈了,是和女人做一次。”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他可以去找妓女。”
“我帮他自慰了一次。”
我惊得差点将嘴里的咖啡吐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那里。样子好丑,那股味道真让人受不了。后来我好几次做噩梦,梦见的都是白色的虫子,密密麻麻的。”
我无言以对。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随便?”她对我说。
“不,你做的很对,样样都好,样样都美。”
做好事不难,总是做好事又不自我圣化就很难。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她亲吻一个在火灾中烧掉了鼻子的男孩,那么自然,毫无做作。她对我说,我一定要吻他,皮肤的接触对于一个孩子太重要了。那一刻,她眼中一片纯真。我是溺水之人,挣扎这么多年我已身心俱疲,在那个瞬间我就认定,她的纯真是我苦苦寻求的岛屿。她美貌如此,原本可以用男人的生命做食粮,将他们的魂魄轻易吸干,但她却像我的母亲,那一类女人逆来顺受,沉溺于飞蛾扑火的快感,这种气场人们称之为“女人味儿”。虽然在公开场合我总是说,我喜欢的是独立、自强的女性,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寻找的就是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