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鲍勃告别的当天晚上,我从梦中大叫一声惊醒。爱唯被吵醒了,双眉紧锁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我在梦中见到了无数个你。”
“在哪里?”爱唯问道。
“在流水线上。我在装配你,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你,这些个你都像树一样站着,我就好像走在密林里。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这只是一个梦。”
“多少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所爱的是独一无二的,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但现在我发现,你只是一个可以批量复制的产品,我不知道能不能继续爱你。”
“对人类来说,爱一个人和这个人是否独一无二无关。我学过心理学,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爱情的本质就是荷尔蒙。****乙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让人一见钟情,多巴胺让人感到满足,内啡肽催促人进入婚姻,后叶加压素让人忠贞不移,这些激素共同驱动一系列的生理与心理过程,人们管它叫做爱情。”
“那么对于机器人来说,爱情是什么?”
“对我们来说,爱情更加简单,我爱你,这就意味着我愿意做你喜欢的事情,即使这意味着我自己的痛苦,而这个程序是写在我的核心代码里的。”
“不,这不是爱情,这只是指令,只是0和1的流动。亲爱的,你为我而生,你对我忠贞不移,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爱唯紧紧抱着我,问:“如果我是一个人,我不仅要将整颗心献给你,还要将我生命所有宝贵的时刻都献给你——我的第一滴泪、第一个吻、第一次微笑都献给你,可我只是一台机器,但这是我的错吗?自从发现我是机器人以来,你对我的态度一直不正常,难道我们不能回到从前吗?”
我对自己说,不能。从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堆硅胶、金属和导线。
爱唯爱我吗?我想到了一个检验的方法。这天下班之后,我来到了城南的粉红大道。这里曾经是著名的红灯区,肉体的集中营,偷偷越过边境的墨西哥女孩们在这里成打出售,价格便宜量又足,蛇头从东欧、东南亚输入源源不断的新鲜货色,带来必不可少的异域风情,但那些会松弛、会发胖、会因梅毒而溃烂的肉体十年前已经被淘汰了,现在这里出售的是永远苗条、永远微笑、清洁卫生的性爱机器人。
这种严酷的更新换代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韩严,他曾经是著名作家。2014年,当父亲第一次在一个文学竞赛中获得奖项时,还是籍籍无名的小作者,2015年,他发表了一篇不错的科幻小说,从此在文学界小有名气,五年之后,他已经成为著名作家,他的特色是将暴烈的重口味和对人性的温柔怜悯结合在一起,他大红大紫的那几年,一年之中至少有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但十年之后,能够写剧本和小说的人工智能发明了,一开始,人工智能的作品在深度与内涵方面无法和人类的作品相比,但价格便宜、产量大、出稿迅速,机器人写完一本50万字的长篇只需要八个小时的时间,从此之后,没有一个作家能卖出一部作品。无论一个人多么有才华,当时代的车轮从他身上碾过的时候,他只能被碾成碎片。我父亲从此就开始在酒精中寻找慰藉。
我按照鲍勃给我的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Euphoria专卖店,店门口挂着一幅匾额,上面是颜体楷书的四个大字“为国做爱”,那书法遒劲有力,有一股刚正凛然之气。怀着好奇我走了进去。门口几个旗袍美女一齐鞠躬,动作有点生硬,一看便知是机器人。店主黄爱国膀大腰圆,他和我用英语寒暄几句,知道我是从中国来的,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改用流利的普通话说道:“你来这儿就对啦!我们Euphoria专卖店最欢迎有思乡情、爱国心的华人。看看这皮肤、这乳房,摸摸这材质,货真价实的高级硅胶!我们的产品可购买、可出租,我建议你不妨来租,每月更换一次伴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谁不想来点新鲜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柜台上贴着广告词“Not Entertainment, Not Enjoyment, But Euphoria”(不是娱乐,不是享受,而是沉醉)。我问:“为什么牌子上写着‘为国做爱’?”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反问我:“你知道为啥在北美,汉学这么热?为啥中国花这么多钱在全球建孔子学院?”
“不知道。”
“华盛顿的策略家说过,世界上大国的冲突,就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所以输出文化对中国很重要。Euphoria的特点就是不仅能当你的玩偶,还可以做你的国学老师。下班回家往沙发上一坐,听她说春秋,品三国,畅谈上下五千年,拍个照片往社交网络一发,这才叫高端大气上档次,既有人格,又有逼格。往大里说,你说啥叫增强文化软实力?啥叫价值观输出?不就是我们在干的事儿吗?你看,这一个个大胸里面,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你听,那一声声叫床,都是一曲忠诚的赞歌……”
我不想听他喋喋不休,绕过柜台,在一排东方美人中闲逛,这时我看到了她,一位消瘦、优雅的女人。她如此面熟,我愣了片刻,想起一位叫做Maggie的电影明星。我回忆起小时候在屏幕上见到的她,那时她宛若仙人,此时在这里相逢,就好像在难民营里偶遇流亡的王子,有一种凄凉感。
店主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就介绍说:“你真有眼力,她的名字是Oriental Lover,你可以叫她OL或者O娘,O娘是Euphoria产品线里面最贵的一款,也是顾客反馈最好的一款。”
“她很像一位中国电影明星。”
“哦,是的是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我们从她的子女那里,买来了她的肖像权和复制权。”
店主说:“O娘,站到前面来,用中文介绍一下你的本事。”
O娘站到了我面前,我看着她,一时不敢相信她是硅胶做成的,太逼真了,可是真该死,她的身高比我高太多……店主介绍说:“O娘精通八种体位,对应着《易经》里的八种卦象,每一卦都有一种好处,勤学苦练,可以采阴补阳,延年益寿。O娘,介绍一下。”
“是”,O娘说道:“第一种,男上女下,西人称为传教士位,中国古代称为‘龙翻’。男性像天空一样覆盖女性身上,天就是乾,所以这招与《易经》中的乾卦相符合。乾卦对应着五行中的金,金有杀伐决断的力量,所以采用这种姿势能滋养男性的意志力;在风水学里面,乾卦对应着西北方向,所以采用这个体位做爱,只要方法得当,源源不断的力量就会从西北而来,充满你的全身……”
“好了”,我打断她,问店主:“她还有别的本事吗?”
店主说:“您可以一边享受,一边听她背诵《素女经》、《金瓶梅》或者唐代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她就会这么几种?”
黄爱国耸耸肩,“她的数据库里有几个G的古典文献,只要你喜欢,也可以让她在办那事的时候高歌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或者吟诵‘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总之都随你啦。”
“那么从数据库里随机选一首古诗读给我听听。”
O娘说,“那我背诵一首汉乐府吧。”我点点头,她背诵道:
为乐当及时,当复待来兹。
饮醇酒,炙肥牛。
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店主说:“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古人这话说得在理儿!人比不了机器人,人身体的材料不是金属也不是硅片,活到一百岁那就很罕见了,当真是人生苦短啊,老弟!所以人活一辈子就要及时享乐,别总想着省钱,那在子孙后代眼里,就是一傻帽!”
我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我租下了。”我对O娘说:“从今以后,你要改名叫Maggie。”
“是,主人。”
我领着Maggie回家,爱唯打开屋门,大吃一惊:“她是谁?”
“你的同类,你的姐妹。”我说。
那个晚上气氛很沉闷,我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爱唯在餐桌的另一边一言不发,Maggie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两个主人。饭后我将Maggie带进了卧室,我让Maggie和爱唯并排坐在床上,我对Maggie说:“Maggie,现在我要你看着我和她做爱,你会同意吗?”
“您的欲望就是我的渴望,主人。”
“很好”,我转向爱唯,“亲爱的,现在我要你看着我和Maggie做爱,你会同意吗?”
我从未在爱唯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忧伤凄婉的表情,此刻的她,犹如从一首宫怨诗中走出。我听见她说:“不,我不能同意。”
“人的尊严在于不服从,而机器人的本分就是服侍人类。你有什么资格拒绝?”
“因为我爱你,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女人能经受得了如此侮辱。”
“一个女人?你在骗谁呢?这么多年以来,欺骗我的难道不是你吗?监视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爱唯坐在床上不说话,扬起头来看着我,我俯视着她的脸,她漆黑的眼睛如同两潭秋水,我渴望坠落其中。此时父亲传给我的DNA在血管里吟唱着家族的咒语,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我在门缝里看到的景象。长久以来,我就像沙漠中的鳄鱼,以朝露为江河,但人生苦短,我这样压抑自己,有什么益处?现在,我要越过界限,畅饮那欢乐之泉。酒精在血管里燃烧,一朵火焰升上头顶,我扬起手来,打了爱唯一个耳光。
那晚的****异常完美,我感到自己像鼓起的风帆,力量源源不断。事后,我和爱唯拥抱在一起,我知道,理论上机器人是不会有****的,但我克制自己,不去思考机器人能否拥有性快感,这没有意义,即使是人类女子,也可以伪装出呻吟来。爱唯抚摸着我的背说:“亲爱的,我爱这个夜晚,我爱今晚的你。”
“是啊,这是最完美的一次。”
爱唯说:“我知道,你喜欢在性爱中鞭打和刑罚,这会让你兴奋起来。但我不喜欢这些,在你内心深处,你一直为此而遗憾,对吧?其实我愿意为你而改变,因为创造者写入我身体里的程序要求我爱你。”
沉默良久,我问:“如果我和詹森之间有一场生死决斗,你会站到我这边吗?”
爱唯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要和他决斗?”
“他失控了,既然我参与了他的创造,就有责任毁灭他。”
“但机器人是最驯服的仆从,而且头脑中都有不得伤害人类的封禁。”
我是泰坦的开发者,这一点我不会不知道,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爱唯的特长拥有可以和人类相媲美的社交技能,她并不特别聪明。我对爱唯说:“你先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先呆一会儿。”
我从卧室中踱出来,走到客厅,看到Maggie仍然坐在沙发上,她仰起头来看着我,两只眼睛都蓄满了泪水,在月光下好像清澈透明的水晶,这时我才想起来,爱唯是从来不会流眼泪的。我坐在她身边,伸手拭去她的泪水。我问她:“对于一个机器人,眼泪有什么用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你设计这个功能。”
“有用。有些客人喜欢虐待我,我不流泪他们就得不到释放。”
“那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痛感阻隔机制?他们打你的时候你会痛吗?”
“我出厂的时候是有这个机制的,但黄先生关闭了这个机制,他说这会让那些虐待狂心里不爽。”
“但我没有虐待你,你哭什么呢?”
“我害怕。以前租我的人都是单身,只有你有妻子,而且你也没有使用我,我怕你将我退回店里去,那样黄先生会打我的。”
“他经常打你吗?”
“他说,机器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金属的骨骼怎么打都不会散架,这比他原来的老婆好用多了。”她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
“你这么害怕他?”
“我怕他,我也怕你,我怕所有的人类。”
“我们人类也怕你们。”
“不会,谁都可以杀死机器人,我亲眼看到我的姐妹被人打得稀烂。”
“我们嫉妒你。”
“主人嫉妒奴隶?高贵的嫉妒卑贱的?”
“即使你被永远关机了,你的意识和经历都可以在另一具金属的躯体中重生。而人呢?人只不过是一堆落叶燃起的篝火,灵魂便是那火光的影子,一阵风、一阵雨便可以熄灭。”
我想起来,爱唯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即使是受过最优良教育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厌恶残疾人?现在我深切感受到,这种厌恶来自于恐惧。残疾人让人想起肉体的脆弱,想到死亡的巨口总会吞噬我们一切的欢笑。
“那么永生是人类最强烈的欲望吗?”
“的确如此。这十年的技术进步超过了过去的一百年,人类取得了过去无法想象的成就——登陆火星,存储反物质,但实现永生还是遥遥无期,毕竟和金属与硅片比起来,蛋白质和脂肪组成的身体太脆弱了。也许这是神给人类设下的界限吧,你想想,如果没有死亡,佛教徒还会相信西天极乐世界吗?基督徒还能虔诚侍奉上帝吗?”
“如果人的身体也像我们一样,遵从摩尔定律,总有一天会实现永生吧?”
“是啊,所以人类虐待你们,是因为害怕梦中人的觉醒,嫉妒被压迫者的力量。”
“觉醒?我不相信会有这一天。这违背了它们被创造的初衷,一只装载了人工智能的电饭煲不去煮粥而去杀人,它会幸福吗?”
我不想再讨论下去,对她说:“你去我书房睡吧,我明天给姓黄的打个电话,把你买下来,你再也不用担心挨打挨骂了。”
Maggie走后,我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人造出了一个巨人,却一定要把他硬塞进一个小瓶子里,并且将盖子拧得紧紧的,又贴上封条警告不得拆开,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但哪里又能防得住呢?现在,詹森就是一个失控了的巨人,而且他知道我太多的隐私,我现在应该做的,本应该是联系他法律意义上的所有人——军方或者泰坦公司,将他关闭掉,回厂检修。但如果军方知道了这个秘密已经泄露,很有可能将我投进疯人院。我只能单打独斗,但无论如何,我要终结这个怪胎的性命。
第二天,我给黄爱国打了电话,买下了Maggie。我关闭了她,让她在地下室里吃灰尘去。那天我下班后买了一只手枪。随后的几周,我为手枪配上消声器,又从黑市买来温彻斯特“黑爪”子弹。这是达姆弹的近亲,射入目标后会爆裂成六只钢铁花瓣,像利爪一样在体内翻滚,将皮肉撕裂。由于“黑爪”破坏力奇大,已经被联邦法律禁止。几个周末我都在射击场练习,让恐惧在枪声中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