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也想找谁谈论或倾吐一下这种心情,可是想归想,环顾左右,自己却并没有能倾吐这类心事的朋友。她是独生女,成长于一个理性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在各自领域里研究工作做得极为出色的科学家,喜欢对人和周边世界做定量定性分析。30年来,他们每天坚持游泳或散步,极为注重身体健康和生活质量。退休后,两人在国内国外各住半年,定期与老友们聚会,看起来过得相当潇洒,有滋有味。
她总不好忽然跑回家去与年过70的父母讨论,例如,“你们是什么时候真正意识到你们会死的”、“你们中如果有一个人先死,另外一个人怎么办”或者“你们死了剩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这类问题——尽管随着诗人的猝死,这些事开始真的进入了她的考虑范围。
而她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有一大半都比她年纪小,当年在他们这岁数的时候,她正大言不惭地与朋友们讨论死亡、哲学和宗教——正如诗人所说,那大概是“审美意义”上的夸夸其谈,和目前她所体会到的生理意义上的死亡相比,其差别简直如同塑料蛇和真蛇——后者才是能吓得她“zero at the bone”的真玩意儿。
没办法啊没办法,她闭目摇头叹息,叹气已经成了她最近养成的坏习惯。环顾左右,唯一可以说些实话的居然只有男友,而他却远在海外,并且通知她自己要延期回国。
“有点冒傻气吧?”她微笑着问我。
我字斟句酌很久才回答她的问题,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对她所说之事有种极为朦胧的同感。这种感觉微弱和易碎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诉诸语言,反而更易表达不清或干脆弄拧,就如同在寒冷的冬日试图用手抓住同伴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一样,既徒劳而又愚蠢——这种感觉往往发生在我与一些人进行极为重要的交流时。
事实证明,我的回答简直是毫无例外的徒劳而愚蠢。
“我倒不觉得这是冒傻气……”我说:“你这算是中年危机吗?”
“这些年来,我工作和生活得一直是毫无波澜,一帆风顺,”她有点所答非所问。
正如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那样,她是天之骄女:历来我行我素;生活质量颇高;做着自己喜欢和擅长的工作;如同男性一样毫无愧疚地享受**和自由;外表变化不大,年龄的增长为她带来的似乎不是烦恼而是经验;始终相信生活中有更为美好的东西在前面等着她。
直到遇到诗人之前,这几十年来,她一直过着身体健康、职业顺利,对自己和他人都十分坦诚的女性所选择的生活。然而,60岁中文系女教授最终渗入了她的人生,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肥黑皮肤白皙皮肉松弛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老,会死,也会变成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她微笑着说:“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情吗?”
时间已近午夜,音乐似乎早已停止了。
一身白衣的日本厨师和身穿深蓝色作业服的伙计们正在轻手轻脚地收拾和清洁操作台,饭馆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不,这样说不确切,还有一位穿黑色上衣的男士在离我们四五米远的地方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既看不出是谁,也看不出到底是在睡觉还是直接醉倒了。
我张了张嘴,尚未成型的话语在嘴边消失了。我想对她说的是,这既是非常可笑,也是令人完全笑不出来的一件事。
第二天晚上,女友在8点左右准时来到我家。她穿了一条非常典雅的无袖黑色丝绸连衣裙,搭配坡跟罗马凉鞋和珍珠耳环,一头长发剪得如同小男孩一样短,略施淡妆,整个人焕然一新。
“好看么?”
“非常,”我回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确实有点什么跟过去不同了。
憋了半天,我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若无其事:“哪有?”
我们很快便搂在了一起,我一边抚摸她,一边亲吻她的嘴唇。女友过去有一头波浪般的长发,特别害怕别人扯痛她的头发——这也是她的禁忌之一,我得在**时格外小心。这导致在她剪发后,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不适感,仿佛少了些什么,不过好处是可以轻轻揉搓她的短发,那柔软的发丝贴着手掌,有种痒痒的感觉,像在抚摸小动物似的。
“连香水也换了?”
“嗯,”她闭着眼睛回答。
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直到60岁中文系女教授蹑手蹑脚进入我的脑海。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肥黑皮肤白皙皮肉松弛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
女友敏感地觉察出了我的异常:“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勉强回答,声音嘶哑,仿佛不是自己的。事实上,在一瞬间里,我在女友嘴唇微张、双眼紧闭渴望欢愉的面孔后看到了60岁中文系女教授那苍白、衰老的形象。
一如女编辑所描述的那样,我汗出如浆,胃里翻腾不已,忽然就泄了气。
女友的头枕在我的肚皮上,用手在我的大腿内侧画出神秘莫测的图案。她新做的指甲像珍珠贝一样,在台灯下闪动着淡粉色的光。我的腿被她的手指划过时感觉又痒又麻。我很想告诉她,这一动作其实毫不诱人,只会搞得人更加烦躁。但因为心情已经跌落到谷底,一阵阵出冷汗,我实在无力出声阻止,只好闭目不语由她去了。
良久,她探头看了看我:“还是不行?”
“嗯,垂头丧气。”
在这种状况下,别说提起****,连幽暗的台灯灯光、她的声音和触摸对我而言都嫌刺激。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巴不得她拂袖而去——一想到接下来要跟她同处一室继续缠绵半晚,我简直有点不寒而栗。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是累了的缘故么?”
“也许吧。”
“男人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她细声细气地安慰我:“不要放在心上。”
说得就好像她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似的。
过了半小时,我勉强爬起来喝了口水,胃部的不适感稍微减弱,但心情仍旧十分沮丧。值得庆幸的是,女友十分懂事,并未花样百出想再来上一回。
我们互道晚安,就此睡去,一宿无话。清晨6点,当我醒来时,她还在酣睡,如同死去般悄然无声。我发现,我们两人的姿势不约而同都在远离对方,床中间留下了相当大的一块空隙。
第二天早上9点,女友吃罢我做的吞拿鱼三明治,喝下一杯红茶,拿起手袋转身离去。临走前,她安慰般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再见。”
“再见。”
我站在自家窗户后目送她款款走过小区花园。忽然间,她停了下来,仿佛知道我在看她一样,缓缓回身冲我这个方向伸出右手,挥手告别。如同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不朽”中所描述的那样,她的手势如同灵巧地抛出了一只五色彩球,轻盈而美妙,带有无尽的遐思。
我犹豫了一下,并未回应,相反却选择笨拙地隐身在窗帘后——一个半裸的大男人站在窗户边上冲人挥手好像多少有点冒傻气,更何况,从她的角度其实应该是看不到我的。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场面相当古怪,不管日后我们的关系将如何发展,这一场景本身就带有某种奇特的嘲讽、伤感或完结的意味。
那天晚上,女编辑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便起身回家了。她说有朋友来接她,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位从美国回来的男友。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她开门出去时,一股潮湿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联想到了隐藏在森林中的湖泊,倒映出天空和树影的寒冷的水潭。
我慢慢剥开一颗她盘子里早已经冷了的烤银杏吃掉,手上粘满盐粒,嘴里尝到了银杏果实特有的一丝苦涩。
她说过的一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我遭到了诗人,不,或者说是60岁中文系女教授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