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我的风月生涯开始的可是够早的。
古人常说风月如刀,取人性命于无形,但就如能者可在火中取栗,刀头舔血。就像一个驯兽师,能跟虎豹熊罴相处无间,是因为悟了其中的道。
连珠站在三月里的大洋槐树下,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走在一大片金色的棣棠花丛里。
她翻转着鸳鸯荷叶的纨扇,唱着那时我还不懂的昆腔《琴挑》。
蓦然间就看见了我。
……
这不是才子佳人后花园偷情俗套的前戏,因为那时我才13岁,而她也绝不是大家闺秀。
我家的院子和另一个四合院是背靠背挨着的,两个院子之间本来是一个过道,后来两头被封起来,年深日久,榛草丛生。
我家里平时从来不带客人和同学回来,所以在家里时难免无聊,广洽就和我一起把这里修葺了一下,就着这棵大洋槐树,整理出一个园子,我下学后常在这里玩,算是我的百草园。
碰见这么一个冰雕玉琢的女孩,我一时看得入迷了。
她半遮着脸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要不是我,那些野草能不见了吗。”
“哦,原来那些草都是被你吃光的。”她咯咯一笑。
和连珠就这么认识了。
她就住在和我家背靠背的院子,以前她从后门往这里看时,高草丛生,挺吓人的,不敢出来。后来一天忽然发现,这里豁然开朗,收拾的花树井然,就情不自禁开了角门出来了。这里安静,倒是练嗓的好所在。
她比我大一岁,但好像比我心眼多得多。
我觉得她昆曲好听,让她教我。
她也不甘心吃亏,让我教她英文。
每次我问她家里的事情,她都说:“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我邀请她去我家,她起初不肯,后来会问我家里有没有别人,如果没有她就悄悄跟我从后门进来,看看我妈带回来的文学杂志和画报。
她还指着陈独秀的名字说,据说他很新潮的。
新潮又怎么样?
就可以过新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的日子。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
她总是沉默着不回答。
有一次夜里,我偷偷翻进她家的后墙,踩着假山往里面看。正是盛夏天气溽热,窗扇支起来,看见七八个女孩子,穿着贴身的旗袍坐在饭桌周围。连珠也在其中,她们的旗袍开叉开的很高,露着细细的稚嫩的腿,白腻的脸上口红打得很浓。
一个中年女人似乎在示范喝茶的动作,说着南方话,我听不懂。
忽然我感觉一只大手住着我的脖领子,把我从假山上揪下来。
这个男人恶狠狠地看着我,把我拎进屋中。
连珠一看是我,吓得脸色煞白。
这回我看清这对中年男女,目露凶光,我想他们至于这么凶吗?我又没偷啥抢啥,又没杀人放火。
我只是说听过这里有唱戏的,就爬进来了。也不告诉他们我住哪。
“不说实话,就把你关在地窖里饿死算了。”男人说。
女的想了想低声说,这孩子穿的像个上等人家,要不让秦七他们领走算了。
秦七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似乎很危险,因为一听到这个,连珠立刻就站起来说,我是来找她的。
连珠告诉他们,我就住在后院,妈妈是全国著名的作家。
他们一听似乎颇为忌惮,立刻换了脸,和颜悦色地说,以后不可再来,家里有人害了肺痨,传染给我就不好了。
那个男人后来就把我从角门送出来,狠狠对我说,再敢爬进来就对我不客气。
这对就是鲁先生和鲁太太了。
鲁先生体胖如猪,偏偏喜欢中间扎一条皮带,把腰勒得紧紧的,像一个8。我后来一直叫他8先生。
而鲁太太无论什么时候都高高挺着胸脯撅着屁股,像一个5。我后来就叫她5太太。
此后很久都没看见连珠。
直到有一天,我在槐树下背诵所罗门的诗篇,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叫我。
看见她,站在角门的铁栏杆那边。
问她这些天去了哪里。
只是泪光闪闪地不答。
就那么隔着铁门站了很久。
忽然一个女孩从假山那边闪出来,焦急地叫她回去。大概是8先生或5太太回来了。
我那天晚上对广洽说了这个一年多的秘密。
广洽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说,那不是个好人家,是个花窑子。咱们正经人家的孩子不能再和她们来往。
我说,那要把这些女孩子救出来啊,尤其是连珠。
他说,恐怕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