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聪六年正月,大金国废除三大贝勒并坐制,大汗皇太极南面独坐。
二月廿六,墨尔根代青娶妻设筵六十三席,宴请大汗及诸贝勒。
“阿步,替我把那妆奁匣子拿来。”
轻柔的呼唤声将我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我“嗳”了声,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那只首饰妆奁捧起,递给乌塔娜。
她回眸冲我嫣然一笑:“你瞧我戴哪个配这身衣裳?”
我歪着脑袋细细打量,她今儿个穿了一身大红牡丹锦袍,脖领间围了一圈白色的貂狐皮裘,暖暖的透着喜气。
“戴朵红色的绒花儿吧。”我含笑从妆奁里取了一朵红宝石雕琢的绒花来,搁在乌塔娜头顶比了比样子,刻意讨好“绒花儿喜气,富贵荣华……”
“就你这张嘴儿甜。”乌塔娜满意的笑了,我把绒花递给梳妆的小丫头哈雅。哈雅动作轻柔的替她簪在把子头中间,两鬓发丝又缀上钿花儿做陪衬,愈发显得她人娇艳无比。
我立在乌塔娜身后,透过梳妆铜镜打量着她洋溢柔情喜悦的容颜,忽然心中一动,那句藏在我心中许久的困惑终是没能憋住,问出了口:“福晋可曾听人说起,你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镜中的那张姣丽容颜神色倏地一黯,我心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果然,她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你指的可是那位名动一时的女真第一美人?”
我默默的点了下头。
“五官有些相似,那是自然的。”乌塔娜站了起来,哈雅拿了件大红披风替她围上,“因为……布喜娅玛拉是我堂姑。”
我身子微微一颤,虽说早已猜到七八分,却仍是为之悸动:“福晋是……”
“嗯。我是叶赫那拉徳尔格勒的女儿、东城首领贝勒金台石的孙女。”
手指慢慢收拢握拳,我的眼前仿佛闪过漫天红彤火光,金台石临终凄厉的诅咒骤然响起:“我生不能存于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后世子孙者,哪怕仅剩一女,也必向你爱新觉罗子孙讨还这笔血债——”
面上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我骇然失神。
乌塔娜倒是甚为镇定,漫不经心的继续说道:“其实家族中那么多的姑侄姐妹里,我长得并不是太像布喜娅玛拉,我比较像我额涅,论长相倒还不如苏本珠和乌布里,哦,她俩你应该也不会陌生,这两姐妹原是我族内的堂姑,一个嫁给了大贝勒,一个嫁给大汗……”她抿嘴儿浅浅一笑,眼角蕴满温柔的笑意,“其实,你是没见过我的妹妹苏泰,若是见到了,才会惊叹天公造人的奇妙。玛法生前说起苏泰,总是会得意的说,叶赫的布喜娅玛拉是女真第一的美人儿,我家苏泰当之第二毫不逊色于这第一……”
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住,乌塔娜似乎已经回想起当年父亲为了族内百姓,开城投降,而祖父金台石最后却惨死在东城八角明楼之上……
面上隐隐滑过一抹痛楚,虽然掩饰得极好,却仍可体会出她内心深处的不快与伤心。
我很想追问更多有关与这位第二美女的事情,可是见乌塔娜悄悄别开脸去,也明白此时的她回想起自己的儿时,回想起当年的叶赫……那种灭族亡国的痛就像是个看上去完好的伤疤,在我的不经意的言语下被悄然剥裂。
气氛不禁有点清冷,也有点压抑。
我轻轻咳了声,正想聊点别的话题,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济尔哈朗沉稳的声音飘了进来:“可准备好了么?”
“嗯。”乌塔娜漂亮的眼眸亮起,璨若星辰,“爷,可带三位姐妹同去?”她指的是济尔哈朗的其他三位福晋。
“不带!咋咋呼呼的带了去,没得让多尔衮看笑话。”
“那……我带阿步去可以么?”
我心里一跳,强压着内心的狂喜,满心期盼。原以为在沈阳城内没办法接近皇太极,不曾想多尔衮会在这时候娶妻设宴,虽然去多尔衮家里是一种冒险,但若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接近皇太极,不管怎样我都要去试上一试。
济尔哈朗正从哈雅手里接过茶水,才抿了一口:悠哉地道:“她?她连墙都会爬错,去了……只怕回来找不着大门,会把多尔衮家的围墙给拆了。”
乌塔娜听后笑不可抑,花枝轻颤。
我背过哈雅的视线,冲济尔哈朗直呲牙,不过是闹了个笑话,他就死活攥在手里当笑柄儿,难不成还要笑上一辈子去?
济尔哈朗只作未见,转头看向乌塔娜,眼神出奇的柔和,起身将妻子拥在怀里,济尔哈朗替她抿拢鬓角的碎发,满目爱怜。乌塔娜娇羞的扬起头,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心里一酸,这种熟捻的场景让我愈发想起皇太极。
“真的不带阿步去吗?”乌塔娜细声问。
“她若要随军,最好还是抽空勤练武艺,免得到时候丢了性命。今儿个多尔衮娶妻,娶的还是扎鲁特部根度尔台吉的女儿,你也应该听说了,根度尔台吉的妻女是陪戴青贝勒之女一起来的,本是驻扎在沈阳城外为备选大汗福晋而来。大汗打发人去看那戴青之女长的是何模样,结果多尔衮也跟着去了,回来便吵着要娶妻。其他人不敢胡乱做主,就回大汗说,这戴青之女究竟合不合心意,还得让大汗自己去看。最后到底还是大汗亲自去了,回来后便当即册封为东宫福晋,给多尔衮聘了根度尔台吉之女为妻。结果多尔衮闹起了脾气,二十二日才由豪格、多铎陪着多尔衮出城去迎亲,第二日大汗又让阿巴泰,阿济格带着各自的福晋,让东果格格和多尔衮的福晋以及豪格福晋、多铎福晋出城五里去迎,这等阵仗比之前迎娶东宫福晋还隆重,昨儿个进沈阳城时又因众福晋没去迎,大汗斥责了三宫福晋。”
乌塔娜目瞪口呆:“我身子不争气,家中事宜全仗着姐妹们帮忙料理,竟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这位扎鲁特的福晋进了门,怕是多尔衮的大福晋……那位可是科尔沁的,这……”
“别人家里的事不值得你去操心,至于咱们家的事,你放心,一切由我。你身子一向不好,若不是大汗如此给多尔衮面子,大冷的天我根本不会让你出去吹风挨冻……”
“爷说什么呢,身为你的妻子,这是我应尽的本分。”乌塔娜侧过头来,对我说,“阿步,那你便留在家里吧,我带哈雅去。”
我心里一急,不管不顾地叫道:“福晋身子不好,奴才留在家里不放心,还是跟了去的好。”
出席多尔衮婚宴的人数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不只诸多宗室贝勒、台吉以及内眷福晋济济一堂,更有一大批大凌河官员混杂其中。对我而言,一些熟人我需要避开,而一些陌生人又怕搞不清楚身份而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更要避开。为了行动方便,我选择守在马车边,随时听候传唤,乌塔娜身边则由哈雅贴身服侍。
马车就挺在大门附近的一条街,能清楚的看清楚出入的人群,可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脖子都快拉长了,却丝毫没有看到大汗仪仗,一直等到了天黑,我肚子开始咕咕乱叫。马车夫听到了冲我咧嘴笑:“姑姑大可进去讨些吃的,我在这守着就是了。”
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济尔哈朗夫妇来得晚了,皇太极其实已经入席了。犹豫再三,我决定进府一探。
虽然曾在多尔衮家中住过几日,但因为一直被关在小屋里,逃出来时又慌不择路,这会儿只得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正茫然焦急,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下,我慌忙扭头,对眼望见的竟是那日负责看守我的两个侍卫之一。
那人又惊又喜:“真是你!”
我撒手要逃,被他抢了先机一把扭住我的胳膊:“你这女人害得我们好苦!这次看你还往哪里逃!”
我张嘴欲呼,他不知道从哪拿出块臭烘烘的东西塞进我嘴里,只是对周围侧目的人解释:“这是府中逃人,惊扰各位了。”
我被他扭绑着双手拖到了僻静人少的角落里,心内正彷徨不定,果然耳听脚步声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叫道:“哈,我当是什么事。”走得近了,伸手将扭绑着我双手的侍卫打了一拳,那侍卫闷哼一声,脸上挨了一拳,滚到了墙边,“瞎了你的狗眼了,知道这是谁么?嗯?这是……这是……”
我双手被扭得早已麻痹,暂时失去行动力,我就这么毫无抵抗力的被多尔衮提拎起来,抬眼前直直的与一双血红的眼睛对上。他喝酒了,而且喝得还不少,满嘴喷着酒气:“这是……东宫福晋呢,你这狗奴才……你懂个屁……你……你……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他突然愤怒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什么父母双亡,什么扎鲁特小福晋的妹妹,你撒谎脸都不会红的!怎么?今儿来是想看我的笑话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敢说你不知道?你真拿爷当三岁小儿耍着玩呢?我是不知道你究竟搞的什么鬼,但是你记住了,你以后千万千万别给我逮到机会,否则,我要你生不如死!敢戏弄爷,你就要有受死的觉悟!”
他骤然松开手,我跌倒在地上。
多尔衮显然喝高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心乱如麻,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只得放手一搏:“大……大汗在哪?”
“在哪?你跑这里来问我大汗在哪?你以为你能得宠多久?不过如此!我告诉你,你们扎鲁特没戏,走着瞧,看看你们扎鲁特能不能爬到科尔沁头上去?爷,会让你心想事成么?会让你过得顺心么?哼哼,哈哈,咱走着瞧,日子长着呢,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我看他说话口齿越来越含混,目露凶光,上身前倾,竟像是随时要扑过来杀人似的,心里一慌,跳起来用力推了他一把,然后撒腿狂奔。
我不敢回头,憋足了气,撒腿往门外头跑,一路上逆流而走,不时的撞到人,但我怕多尔衮从后面追上来抓住我,所以根本顾不上管身后发生了什么哄乱,一口气直接跑出了大门外。
等我大汗淋漓的钻入马车,车夫还纳闷的问:“阿步姑你这是怎么了?”
我缩在车里喘气:“没什么,我没找着福晋,就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