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下的聘礼差不多在我们回到科尔沁时的同一时间内送至,莽古思与寨桑大概早就听吴克善提过这事,又或许吴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领回家,早得了长辈们的首肯。
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义上便是寨桑福晋的女儿。寨桑福晋与我本就相熟,原就对我颇有好感,我再花点心思投其所好的拍拍马屁,这个额涅倒也很容易的就认下了。
莽古思年迈,族中事宜早就交给寨桑打理,对于这个名义上的阿玛,说心理话我有些惧怕他,他比吴克善难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处的时间不会长,我只要熬个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见皇太极了。
我心里高兴,对这些烦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专心的等着做皇太极的新娘。
十月初,送亲队伍终于在吴克善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从科尔沁启行。
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觉得充满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亲队抵达盛京的时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吴克善吩咐,盛京那边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处。天刚擦黑,丫头婆子们便进房来替我梳妆,我瞪着炕桌上红艳艳的大红嫁衣,有种恍惚做梦的飘飘然。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往后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于是着急的催她们手脚再快些,没想竟惹得她们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见新姑爷了。”
我厚着脸皮任她们的取笑,含糊的说:“是啊,等太久了……”换来的自然又是一片笑声。
“下雪了!”门帘子掀开,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外头下大雪了!”
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这是吉瑞之兆,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老天爷也来祝贺我们格格新婚大喜呢。”
我点点头,不觉笑了:“我喜欢雪……”如果在现代,是否应该穿上洁白的婚纱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极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雪下得极大,到得午夜时分,地上已是厚厚的积了一层,送亲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穿戴妥当,换上大红嫁衣的我,头上顶了大红喜帕,由喜娘扶着颤巍巍的上了马车。
车轮在雪地上碾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依稀听得城门打开,车队进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宁静,我轻轻嘘了口气,突然一阵整齐划一的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街上乱哄哄的响起阵阵欢笑声。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声叮嘱,“姑爷家派人来接您啦!”
车帘子打开,我感觉有人靠近,然后一双胳膊把我从车里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这人身上有股烟草味,原来是我的“哥哥”吴克善。
他抱着我走了十来步,停下,沉声说:“我把妹妹送来了。”
对面有人应了声,黑暗中感觉自己从一双臂弯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双强壮的臂弯里。这是谁?是皇太极来接我了吗?
“你放心……”声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颤,怎么是他?怎么居然是他?
“有劳大贝勒多费心了。”
代善轻柔的一笑:“应当的。”说完,抱着我稳稳的转了个身。
我耳朵边上嗡嗡直响,像是盖头里钻进来无数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会是代善来迎亲!
迷迷糊糊间也搞不清是什么时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进了一顶暖轿内。轿子晃晃悠悠的继续走了半个小时,这才停住。
“咯”地声轿子被放到地上,我觉得脚冻得有些麻,微微跺了两下,窗外喜娘的声音立即传来:“格格莫要急啊。这是规矩……咱们已经到宫门前了,姑爷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时的格格脾气,自然不会那么快来应门的……”
“咝……”我呲牙吸气,这算什么破规矩?在现代可只见有新娘不开房门,伴娘隔门索要红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规矩。这满人怎么那么麻烦?扳脾气,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女方使下马威吧?
我有些不满的噘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门板开启声,一片着急的喊声一连迭的传出:“快!快!快进去!”
“怎么回事?”喜娘迷糊的嘀咕,“这憋性儿不是得憋上一会儿的么?”
“憋什么呀!”有太监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我的嫲嫲,大汗在里头听说新娘子在门口憋性儿,差点儿龙颜大怒,下令说若是冻坏了福晋,就要了咱们的脑袋。”
“可是……不憋性……”喜娘张口结舌。
“还憋个什么劲呀,大汗说了,这位新娶的福晋,谁敢给她憋性儿,就是给大汗使性儿……”
我噗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该有的端庄仪态,我早在轿内笑翻了。
轿子被平平稳稳的抬进了大门,先还听喜娘咋咋呼呼的小声惊叫,到后来竟是再没听到她半点声音。轿子走了一阵,忽然有些倾斜颠簸,我略略扒住轿身,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估摸着已经到了翔凤楼前了,轿夫们正抬轿上阶梯呢。
想到这个翔凤楼,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甜蜜的悸动。
临分别前,皇太极曾对我说,为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谕旨把皇宫最高建筑,后宫门庭的三重门楼命名为“翔凤楼”!并且还玩笑说,要把那只雌雉供养在楼内,不容他人亵玩宰杀。
穿过翔凤楼,便听得丝竹之声喜气洋洋的闹腾起来。我越发的紧张,虽然心里念了一百遍皇太极的名字,可手心里仍是兹兹的往外冒汗。
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熏味,我皱鼻屏息,差点控制不住鼻头发痒打喷嚏。
“新娘下轿——”
心里一个咯噔。来了!我马上就能见到皇太极了!不由一阵兴奋,摸瞎似的抓着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的往轿外挪。
轿帘完全敞开了,我从盖头底下能清晰的看到一片晕黄明亮的火光,轿外空地上的积雪已经扫尽,连着轿身铺着一幅明黄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踩上那幅黄毯。
“咻——”破空之声扑面传来,我神经线猝然绷紧,下意识的就想往外头冲,却没想胳膊被喜娘紧紧拽住,无法动弹。
“别动啊,格格。”
吋!有东西撞在了轿门顶上,然后落到黄毡子上。
是枝箭!一枝早已去掉箭镞的苍头箭!
咻——吋!
又是一枝!
接连三发,我瞪着地上躺着的三枝箭,眩晕的晃了晃身子。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射轿门?哇靠,这要是射偏了少许,即使是苍头箭,也会让人伤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干沫。惶惶不安的想,接下来还会有多少恐怖的事在等着我?天哪,结次婚真是太麻烦了!
轿外的温度明显要低许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并不厚实,我冻得瑟瑟发抖。转念间听见司仪的声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
眼前顿时被人搁下一只炭烧的火盆来,我当时感动的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绝对不会乐意,她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硬拖着我迈过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怜兮兮的跟着她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就在我冻得牙齿忍不住上下打战的时候,我终于被一群仆妇簇拥着带进了一间暖房,热气迎面扑来。我松了口气,这算到哪了?该是新房了吧?阿弥陀佛,总算可以歇一会儿,不必再折腾了。
奇怪啊,刚才明明还好多人的,现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好奇的晃动脑袋,折腾了半夜,早已累得又睏又乏,特别是头上顶着的珠钗头饰,实在是太沉重了,压得我脖子酸疼。
又独自沉闷的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这婚到底是怎么个结法,有心喊人偏有不敢,这万一张嘴乱叫坏了规矩,那可就给皇太极丢尽了脸面。于是只得硬撑着,继续呆坐,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的耷拉,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边不敢置信的扯着嗓子尖叫,“天哪,格格!您怎么睡过去了?”
“啊……”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大红喜帕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我正侧卧着趴在一张柔软的裘皮上,“啊……什么事?可以吃早点了吗?”
“噗——”身前一大群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这才完全清醒出来。
坏了!眼前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只见喜娘的一张脸绿得像是屋顶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对面有个小丫头脚步轻盈的走过来,蹲下身替我把压皱的嫁衣给细心的捋平了。
我顿生好感,不由冲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才名叫乌央,是大汗指派奴才过来服侍主子的。”
乌央……我眨了眨眼。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子还透着清新的稚嫩,一张娇嫩如雪的脸上充满了纯真,眼波灵动,清澈如水。
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格格!”喜娘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小声抱怨,“您这正在坐福呢,怎么可以睡过去呢?”
我顿时大窘,眼珠一转,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军帐之中——女真人成亲,因时逢战乱,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军营中成亲的习俗。久而久之,坐帐之习竟也演变成了婚礼的一个步骤。
这个坐帐,也称之为坐福,其实这些大致婚俗我都知道的,怪只怪我只见过太多次别人的婚礼,没真正实践过。
好在我身份尊贵,喜娘虽有埋怨也不敢当真给我摆脸色,于是重新招呼满帐仆妇嬷嬷过来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饿了一晚,正欲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胃里才垫了三分饱,喜娘就果断的命人将早膳撤去,吝啬得连水都不给我喝上一口。
“这……”我瞪着那些糕点,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为了格格好。”喜娘将喜帕子重新给我顶上,扭头吩咐乌央,“你在门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
一时脚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帐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帐内,纹丝不动。原想也许过不多久,皇太极就该出现了吧。可没想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我先还稍稍改动姿势,到得后来,无论怎么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觉。
天啊!这哪是坐福啊,简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时近晌午,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足发软无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后轰然倒坍时,帐帘子一动,乌央甜甜的喊了声:“都台嬷嬷好!”
“哟,这不是乌央丫头么?”有个慈祥的声音响起,“乌央长得越发标致了……”顿了顿,脚步声靠近,行蹲礼,“老奴给福晋道喜了!”
“快免礼。”喜帕遮面,我虽瞧不见这位都台嬷嬷是个什么人,却也隐约觉得她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间,头上一轻,遮面的盖头竟被拿走,我错愕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满脸皱纹的老妇,年纪总有六十了,脸圆圆胖胖的,颇有富态。笑起时,双眼微眯,给人一种亲切感。
“主子!这位是特地请来给您梳头的老嬷嬷。”乌央细心的解释,“都台嬷嬷是大汗长姐东果格格身边服侍的老人了,福寿双全,由她给您梳头开脸,最合适不过!”
“乌央丫头的小嘴真甜。”
东果格格……好久远的一个名字!久远得几乎我都快把她给遗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活着吗?过得好不好呢?何和礼过世那么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强得不肯改嫁他人,宁愿孀居孤守一世?
其实,努尔哈赤的几个女儿似乎嫁的都不怎么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给了巴图鲁伊拉喀,没曾想竟被伊拉喀无情遗弃,努尔哈赤盛怒之下杀死了伊拉喀,随后又把嫩哲嫁给了自己的亲外甥郭尔罗达尔汉……
三格格莽古济在武尔古岱病故后,再嫁蒙古敖汉部首领贝勒琐诺木杜棱,算是梅开二度。可惜莽古济还是老脾气,动不动就给额驸使脸色看,在夫家争风吃醋。前夫武尔古岱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可那个琐诺木杜棱却听说并不是个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库什自从布占泰死后,亦改嫁额亦都,虽然老夫少妻配得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可他们的婚后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静,穆库什甚至还给年迈的额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叹只叹额亦都老迈,终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轻的妻子。穆库什最后竟在努尔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五格格嫁人的时候才十一岁,丈夫是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两人也算得是年龄相当,然而党奇成为额驸后,恃宠而骄,行止无礼,态度蛮横,甚至频频冲撞褚英、代善这些阿哥们。额亦都多次训斥后仍是屡教不改,为正门庭,同时向努尔哈赤以表忠心,额亦都最后竟把这个儿子给杀了。没过几年,五格格郁郁而亡,死的时候仅仅十六岁……
六格格……
“福晋!”
“主子!”
“啊?”猛地回过神,眼前是两张放大的脸孔,我被吓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乌央浅浅一笑,替我将头上的首饰一一拆除。我还没从刚才的神游思绪中完全走出,只觉得胸口抑郁难受,在这样的喜庆之日居然会想起那些命运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们,真不知是喜是悲。
“咝——”我疼得吸气,脸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剧痛。
都台嬷嬷双手手指间撑着两条细长的棉线,棉线在她手里灵活自如的上下翻飞,绞刮得我脸上像烈火在烧。
要不是要顾忌形象,我早放声哀号了。这种美丽的代价也实在太痛苦了!脸上的细毛被清除干净的同时,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来,藏在袖管内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开完脸,我正估摸着兴许自己的脸已经肿成猪头了。都台嬷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拿了水粉胭脂,一个劲的往我脸上招呼。一时间,在我周身方圆一米内粉尘簌簌,漫天飞舞,我被呛得连声咳嗽。
接下来是梳妆,都台嬷嬷熟练的将我的长发梳成两把头式样,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绒花、翠玉、凤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头顶。
“好了!”都台嬷嬷的这两个字此刻在我听来好比天籁之音,真是上苍赐予我的特赦令啊!
乌央嘻嘻一笑,取了镜子给我看,我吓得连连摆手。算了吧,就方才这种阵势弄出来的妆容,还是不看为好,我怕看了我会没勇气再嫁给皇太极。
“主子!该出去了,别让大汗久等了……”
“嗯。”我虚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让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
“啊?”乌央张口结舌。
“啊?”都台嬷嬷目瞪口呆。
“啊?”喜娘刚刚迈出的脚步踉跄了下,险险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