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个城市的火车站,港口,都是让熊妮妮害怕的地方。那里显得脏乱无比,出租车停得横七竖八,陌生而凶悍的司机用本地话招呼你上车,然后说出你以为是狮子大开口的天价。熊妮妮已经是第二次到达秀英港。她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再坐了一夜的船,她觉得几乎就要回不到海口了。所以即使司机开出了她认为很不值得的价格,她还是选择坐上了车。她太累了,她迫切希望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休息。她得对自己好一点。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馊腐烂了。海口的11月仍然热,火车从北往南,熊妮妮逐渐脱得只剩一件长袖。虽然只是上午,但海口的大太阳,已经晒得熊泥妮觉得自己快要化了。
熊妮妮很渴,她身上剩下的钱还不够去买一瓶纯净水。
熊妮妮下了的士,她觉得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从校门口进去,她一下子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和一个女生面对面站着,女生给他买一管雪糕。两个人笑得真灿烂。
熊妮妮提着一个大包,想从侧门溜进去。她不想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那个人看到。可是他还是看到了她。他调戏她,他大声喊她。“姐姐!”
他两个大步就拦住她。
“姐姐,你刚从非洲回来吗?”他歪着嘴笑。
熊妮妮没有力气搭理他。熊妮妮从左边走,他斜一步。熊妮妮从右边走,他又从右边挡住她。
“你要干什么?”熊妮妮显得毫无底气。
“这些天你去哪里了?你不用上课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到处找不到你。”许之至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大串。
“我去北京了。”熊妮妮低声说。“可是你不是个打手,不然我一定花钱雇你去帮我把一个人狠狠打一顿。”
“喔?”许之至挑一挑眉毛。
那边的女生有点不耐烦。许之至挥挥手,“你先走吧。”
“你也让我先走吧。”熊妮妮真的累了。她恨不得就在地上坐一坐。
“今天晚上有台风喔。你怕不怕?要不要我来陪你啊?”许之至的表情坏极了。他把头凑到熊妮妮耳边说。
熊妮妮的脸红了。
“咿,真难闻。快回去洗澡吧。”许之至哈哈笑。
熊妮妮觉得尴尬极了。她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跑了。
洗了澡,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也黄昏。熊妮妮换了一件很好看的橘色T恤儿,配橘色短百摺裙,一双白鞋子。熊妮妮下去找东西吃。
熊妮妮吃了一碗凉面,买了两个木瓜往回走的时候,天就突然变了。刚刚还金色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熊妮妮幸亏没有跑太远,她在离学校不远处的音像店里站了一会儿,租了几张碟,等雨稍微小一点,她小跑着回去了。
雨来得快去得快,可是风真大。十号风球在傍晚的时候抵达海口,它以不可预知的速度穿越过海洋,来到这座热带城市。椰子树被折断了,到处都是残枝败叶,路上偶尔还可以看见被吹翻的灯箱和广告牌。熊泥泥觉得自己就要被风吹走了。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情侣拥挤着跑过,熊妮妮觉得自己有点势单力孤。她想起许之至原来告诉过她的,今天晚上有台风。可是她混混沌沌的,她忘了。
熊妮妮湿头湿脑地跑回了家。她回到家,关上门关上窗,天就完全黑了。风呼啸着席卷天地,雨噼里啪啦盖头盖脑打在窗户上,窗户摇晃着,伴随着着风刮过发出的呜呜声。
熊妮妮庆幸着,再迟一天,她就回不来了。这么大的台风,琼州海峡肯定已经船只停航,全面封闭了。
熊妮妮光着脚穿一件白色小背心坐在窗户上。突然,她发现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玻璃上。这么暴风雨的黑夜,它从哪儿来呢。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它看起来那么小,它的翅膀不怕被折断吗?蝴蝶紧紧地叮在窗户上,它扑闪着翅膀,它看起来那么努力,那么倔强。
熊妮妮轻轻问这只打坐的蝴蝶,你飞来的时候,是不是碰见他正在回来的途上?、
熊妮妮把窗户打开一点点,让它飞进来。
几乎就在同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熊妮妮光脚跳下窗户跑出来,她打开门,看到头发衣裳都在滴水的许之至。
他抬起头,看着熊妮妮。
熊妮妮有点吃惊,“这么大的台风,你怎么跑来了?”
“我说过要来看你的呀。我怕你害怕。你从来没见过台风吧。”许之至还笑得出来,他一身都是水。
熊妮妮看着他,这个帅帅的大男生,他冒着这么大的台风雨来看她。她说,“去洗个澡吧。不然会感冒的。”
许之至把手里的一大袋喜之朗鲜橙果肉果冻递给熊妮妮,脱下他的大白T恤,“我没有衣服换。”
熊妮妮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她最大的衣服和运动裤递给他。
许之至很快洗完澡出来。他没有穿衣服,只穿了熊妮妮最大的那条阿迪运动裤。
他用毛巾轱辘着头发,漫不经心地走进来。“衣服我套不进去啊。”熊妮妮有点不好意思看他。熊妮妮转过头,呆了一会儿,她去卫生间帮许之至把那件大白T恤洗干净了晒起来。
回房间的时候,许之至在玩游戏。
气氛实在是很尴尬。小房间本来就很小,熊妮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就坐在她的小床上没话找话。“今天那个女生是谁啊?”
“没谁啊。说了你也不认识。”许之至放一首歌听。
“我拿果冻给你吃。”熊妮妮慌忙中把袋子扯破了,果冻撒了一地。她突然爱上这个场景,橙色的果冻撒一地,电脑的光芒把整个房间涂上蓝色,可人的男孩坐在椅子上的侧面。
“你紧张啊?”熊妮妮抬起头,许之至歪着头望她。他的眼睛深邃得像窗外这黑漆漆的台风夜。
熊妮妮不知道说什么好,电话突然解围似地响起来。
“喂?”熊妮妮接电话。
“一路上还好吗?”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些嘶哑。熊妮妮把电话抱着,拖在长长的电话线走出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是我不好。原谅我,妮妮。”
“你回到学校了吧?北京那么冷,记得多穿衣服。别感冒。”熊妮妮说着别的话题。
林耀辉在那边说很多话,声音很不正常。偶尔还传来两声咳嗽。他已经感冒了。
“你感冒了。林耀辉。”熊妮妮说。
“妮妮,今天我们学校有个女生自杀了。好多人去看。我突然觉得好害怕,生死原来离我们那么近。”
“啊?为什么自杀啊?感情问题吗?还是跟不上大家心里有落差?”
“不知道。”
“为什么要去死呢?即使最寂寞,即使最崩溃,即使最难过,都怎么能想到去死呢。”熊妮妮的声音变的有点大。“割腕太痛,煤气太闷,溺水太难受,安眠药要眼睁睁看着时间滴答走过,从屋顶跳下太难看。再怎么爱一个人,再怎么觉得生活艰难,看不见前路,我也不会去死。”
咳,咳。
许之至光着肩膀从小房间里跑出来。熊妮妮捂住话筒。“你先玩一会儿,我打完电话马上进来啊。”
“我去尿尿啊。姐姐。”许之至坏笑。
熊妮妮把电话放开,“林耀辉,早点睡吧。记得要好好用功。”
“妮妮,我想你。你想我吗?你不要离开我。”林耀辉不舍得挂电话。
“熊妮妮,我好喜欢你!”许之至从洗手间回房间的时候大声对着熊妮妮和电话喊。
完了。熊妮妮在刹那之间听到了月亮坠地的声音。熊妮妮脑子轰地一下完全丧失知觉。深夜十二点,她熊妮妮的旁边,有一个男生高声喊我好喜欢你。这让电话那端的人怎么想。电话那边很久没有说话,很久很久,电话挂掉了。
熊妮妮蹲在地上,哭了。
许之至呆了。他跑过来安慰她。“姐姐你怎么啦?是谁啊。我开玩笑的啊。”
熊妮妮不搭理他,埋着头继续啜泣。
许之至很野蛮地把熊妮妮拉进自己的怀里。熊妮妮使劲推开他,躲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了起来。
门外没有动静。
五分钟,十分钟,熊妮妮坐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慢慢安静下来。她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这样可以让林耀辉不再那么内疚,可以让自己不再那么难过,可以让双方不再那么有负担。是林耀辉先对不起她的。只要她心里是纯白的,只要她和许之至之间是纯白的,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份感情,就好。
她走出来。许之至转头望向她,“对不起。”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我不知道这个电话这么重要。”
“没事。”熊妮妮笑笑,“是我太敏感了。”
许之至冽着嘴笑了。他伸出手来,要抱熊妮妮。
熊妮妮真喜欢他性感的肩胛骨。
这个台风雨的夜,窗外雨如瓢泼,大风席卷,室内可盛昙花,温情缱绻。熊妮妮和许之至看一部叫《The big blue》的电影。
一部男人与海,与海豚,与一生至爱有关的电影。
整部电影拍到大海时仿佛摄影机是在海面上飞速滑行,流畅的运动轨迹飞速地掠过海平面,视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开阔,甚至像是超越了真实的目力所及。这样看起来的大海,宁静,单纯,层层递进的波光粼粼,这样的广阔,足以扩张、感动所有曾经狭隘的心灵。
熊妮妮很喜欢其中的几个镜头。男人每一次潜入海底,女人所能做的,只是在岸边静静等候。她对他说:“你那样看海让我害怕。”当她远在纽约给他电话,他的回答却是,“说什么呢,你离我那么远。”男人在某次沉睡中,梦见漫天潮水席卷着吞没他,然后他决定起来去看看海。那个镜头拍的真是唯美。熊妮妮看完之后把碟片倒退到电影开头,记住了摄影师和导演的名字。他们是同一个人。
“说什么呢,你离我那么远。”熊妮妮轻轻说。
“我就在你这里。”熊妮妮有点不可自拔了,她看着许之至新生婴儿一样的眼睛,像被迷魂。
别叫我太感激你,药水色太精美。别要我吃出滋味,愉快得知觉麻痹。为什么,呵护我。当我痊愈了可吃什么。为什么,感动我,等我难习惯最低痛楚。怕什么,怕爱人,扶着情感,得到礼品总会敏感。怕什么,怕习惯豁出去爱上他人。但却不懂去弄完假再成真。别错碰我的手臂,毛管不够争气。别赐我太多福气,令美点都挂住你。为什么宠坏我,等我难习惯半掩被窝。怕什么,怕被迷魂,扶着感情得到细心只怕丧心,爱什么,爱令我勇于报答太多人,但却不知道,如何死里逃生。
大风慢慢停下了。参天柏树停下摇晃,关掉电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整个世界都要睡了。许之至靠在床背上,朝天躺着。熊妮妮趴在床边,双手枕着脸,绻着身体。
过了很久,很久,许之至也躺下来。他们中间,隔着一张薄薄的毯。
他们翻来覆去,他们辗转反侧,他们听着手表走动的沙沙声,他们听着窗户外一滴水的动响,一片叶子坠落在地上。
所谓秋天,就是落几片黄叶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要亮了。许之至轻轻把手搭在熊妮妮的手臂上。熊妮妮的身体抖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毛细孔都要爆裂了。许之至把熊妮妮的手握着,握着。他把熊妮妮的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感觉他的跳动,感觉他身体最为坚挺结实的那一部分。
熊妮妮快不能呼吸了。她的脸在发烧。她轻轻缩回手。她下意识这样。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可是即使这样,她觉得这会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震颤感,她的心洪荒成宇宙,身体缩成一枚小小的空壳。
情愿用什么来换取的这一刻。
永远不会抛弃,永远不会被抛弃。
然后许之至站起来,穿好裤子,打开门。他没有开灯。
熊妮妮也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这个大男孩说。
熊妮妮没有说话。她一百个不愿意他走。她不愿意他走。可是她没说话。她轻轻站起来。他们一起走到客厅,走到门边。
透过大的玻璃窗,世界已经泛一点点银色了。
许之至把大门打开。许之至突然抱住熊妮妮。他吻了她。他的嘴唇那么软和潮湿,有青草和雨水的味道,有牛奶和草莓的味道。
熊妮妮觉得自己味蕾被破坏,她丧失了味觉。
她丧失了知觉。
许之至把门关上。啪。楼梯的灯就亮了。熊妮妮站在黑暗里,而他在光明里离开。熊妮妮站了很久,听到啪一声轻微的响动,灯光灭了。
熊妮妮像一尊黑暗里的雕塑。她轻轻转身,她斜依着窗户,看见蓝色的许之至,没有穿衣服的许之至走出楼梯口,走过小花圃,走过深夜安静而宽阔的操场。
一二三,轻轻走,一二三,不回头。许之至,你走过这个大的操场用了237步。你没有回一次头。
她站在那里。她突然,突然很想抽一支烟。
她站在那里。她突然,突然很想很想去看一看深夜的大海。
你那么看着大海真让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