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医院等到晚上,温叔叔依然没有离开ICU,更没有醒来。
温励进去探视了一下,呆了三分钟,握着他的手。我在外面不知道他说话没有,他也没有哭,但我觉得他特别害怕。
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晚上我先带着两个孩子回去,温励还在医院守着。我突然觉得我特别对不起温励,因为我其实不太懂得亲情,在不断角力的过程中,虽然赢得了温励,却错估了他和他叔叔之间的感情。
他在ICU呆了一个星期,开始时我也去,后来因为孩子闹得不行,温太太就要我在家等消息。我终于不再抗拒让她接近两个孩子,她很开心,每天只要有空就来看他们。她告诉我女孩子长得像Joy,男孩子长得像温励的爸爸多点,真遗憾,的确一个都不像我。
可能是因为有了巨大的灾难,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握手言和。我不再担心她抢我的孩子,她也对我真正地体贴了许多。当然,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因为经过这么多芥蒂,想要亲如家人,始终不太现实。
但我们已经原谅了对方,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第七天早晨,我刚起床,管家便敲门,高兴地说:“老爷醒了!”
我连忙带着孩子赶到医院去,推开病房门后,看到温励正坐在床边,握着他叔叔的手。
那个老鹰一样骄傲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眼神有些浑浊,这让他锋利的五官也显得格外模糊,那种危险的霸气没有了,疾病把他变成了一位普通的老人。
见到我来,温励站起了身,领着我过去坐下,温叔叔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些别扭的和蔼,温励解释,“他还不能说话,但你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我点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觉得很不习惯,在我心里,温叔叔一直都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温励他们家的人,包括他自己,身上都有一股很难形容的骄傲气质,他叔叔尤其如此。
我习惯他这么骄傲了,完全不能习惯他突然倒下。
不过即使迟钝的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大宝和小宝身上,便让乳母把两个孩子交给我们,对他说:“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他们也很希望您能好起来。到时候……”我看了看温励,说:“我们会搬来和您一起住,希望您不嫌弃。”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虽然不能动,欢喜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这天,因为他叔叔终于转危为安,温励和我们一起回了家,留下看护照顾他。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草草地吃了顿晚饭,我还没睡,温励就已经躺下了。
我和温夫人一起哄着孩子们睡了,才各自回房间。
我躺倒温励身边,想抱抱他,却突然感觉到他身上火烧火燎的,一摸他额头,发现他发烧了。
体温在三十八度五,我不想惊动温夫人,请佣人找来冰袋,想先试试看给他物理降温。
冰了办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脱了他的衣服,继续用酒精帮他擦着,天快亮时,他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
然后我突然看到了Joy。
还有小五。
我们一起坐在温励家的这栋房子里,小五的身体治好了,他比我们都高一点,瘦瘦的,很帅气精神。
我们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我对Joy说:“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香的米饭。”
她在笑,眼睛眯成两条可爱的月牙,“你可以一直吃哦!”
我又吃了菜,说:“这个菜好甜。”
“你可以一直吃哦!”她还是那句话。
我还吃了肉,“这就是肉啊,好香!”
“你可以一直吃哦!”她始终都在笑。
突然间,他们都不见了。
我在华丽而空档的大房子里跑着,跑着跑着,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
但我没有疑惑这是为什么,在梦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深信不疑。
大门口停着一辆仅看外表就很舒服的巴士。
小五在车上,还有其他的同伴们。
Joy站在车旁,依旧在笑,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想像小时候一样牵着她的手,竟没有做到。我太高了,只能摸到她的头。
于是我蹲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
我看着她,看着她亮黄色的毛呢裙子,还有绿色的围巾,头发有点卷,头上戴着亮晶晶的漂亮卡子。
她笑着说:“我说过要带你回我家的!你喜欢他们吗?”
“喜欢。”
这时,巴士发动了。
她“咦”了一声,挣脱了我的手,朝着巴士跑去。
我呆呆地呆在原地。
“我和我爸爸妈妈在一起。”她突然停了下来,笑嘻嘻地对着我说:“你要让我哥哥开心哦!”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追上巴士,跳了上去。
巴士的车尾挂着漂亮的鲜花装饰,载着一路的欢声笑语,在我眨眼的那一刻,突然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惊慌失措,突然觉得十分孤独。
这时,耳边传来温励的声音,说:“温柔?”
我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温励。
他满脸疲倦,握着我的手,问:“怎么一直在哭?梦到什么了?”
我跟他讲了Joy的这个梦,然后问出我的惊慌,“你说我还能再梦到她吗?”
“我不知道。”他的目光黯淡下来,说:“真奇怪,是不够思念她吗?我居然从来没有梦到过她。”
我擦了擦眼泪,没有说话。
许久,温励拉了拉我的手,柔声说:“可以躺上来吗?我没有力气。”
我上了床,躺到他身边,他抱住了我,问:“你真的愿意搬回来住吗?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回中国去。”
“你想在他们身边吗?”
他抱紧了我,没说话。
“只要他们对你好。”我说:“我们就搬回来。”
温励傍晚就能下床了,因为他叔叔身体还不好,感冒是传染病,他暂时不能再去医院。
但温太太说他很想再看看孩子,而且他也能说话了,问我能不能让她把孩子们带去给他看。
我想了一下,觉得我在,他或许会比较尴尬。再强悍的人生病之后都会像小孩子,我之前又一直强烈地拒绝他们和孩子见面。
便决定让乳母陪着,请温太太带他们去。
晚饭只剩我和温励两个人,他问:“你现在觉得担忧吗?”
“没有。”
“如果担忧你可以告诉我。”他柔声说:“我不希望你担忧。”
“真的没有,我自己也很奇怪,真的被她单独带走了,反而一点都不担心了。”我说:“也许之前真的是我太小心了,幻想出了许多麻烦,可能的确是产后抑郁。”
“真抱歉。”他满脸歉疚,“本来答应你一起度假,却出了这种事。”
“没必要抱歉,一直没有让他看孩子,可能也是导致他生病的原因之一,该抱歉的是我。”
他笑了笑,说:“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感动。”
“你和你叔叔说开了吗?”
“我看到了他的遗嘱。”他难过地说:“有一天他在ICU醒过来,拉着我,一直说律师。我请律师过来,原来他是要安排他的遗嘱。他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他的不动产留给我堂弟,股份留给了我。”
我觉得他现在虽然没有流泪,却很脆弱,便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总之很无耻地认为他对我爸爸留下的财产很有兴趣,因此才处处地为难我。我没有想过也许真的是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无法另合作方信任,也无法带领一个跨国企业。我太骄傲了,总以为他在处处地压制我,可他只是希望我做得更好……仅此而已。”
“他会好起来的。”我这不是安慰,是事实,“到时你可以跟他学习经营,还可以继续争论,你也有优于他的地方,你只是比他年轻太多了。但有他在,可以继续教你,别难过了。”
温励把这些话说出来后,整个人都好了许多。因为他眼圈红了,最后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便凑过去,亲亲他的眼睛,抱住了他。
他也抱住了我,就这样安静地,无人打扰的抱在一起。
许久,他说:“我有东西送你。”
我等在桌边,他专程去拿了。
很快,拿了个小盒子回来。
用丝带绑着,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放到桌上,笑着说:“你会喜欢的。”
我把盒子拿了起来。
打开来,里面是一幅画。
和之前收到的恋爱一样,是K女士的作品。
里面画着两个小娃娃,裹在襁褓里,看不清面容也分不出性别。
有两只手捧着他们,一只是男人,一只是女人。
她一样提了字,这次很多:收到这幅画的女孩,你真幸运,因为你成了一名母亲。你一定以及和我的儿子共同孕育了你们孩子,也许是一个,也许更多。
没有关系,这代表他把一生都交给了你。
相信我,他会永远爱着你,也请你像他爱你一样爱着他。
你们共同爱着你们的孩子。
当你们一起看着这幅画时,或许我已经死了,也有极小的概率,也许我还活着。
但请记得,我爱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当然,也会因此而爱着你。
还有你们的孩子。请照顾好他们,不要令他们丢失,受伤,难过,悲哀……
上帝会让你们幸福,我相信。Kristin·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