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无人的藏北可可西里地区,曾经是野生动物的乐土,那为数众多的藏羚羊、黄羊、野马、野驴、雪鸡、野牦牛等国家保护动物,曾在这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由于滥捕滥杀,当年举目可见的稀有动物,如今已成凤毛麟角,难觅踪迹。
在猎杀动物的藏族猎手中,强巴可谓能手。他藏帽下留一头鬈曲的长发,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一双长筒藏靴支撑着健壮魁伟的身躯。很多年以前,凡是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见到他斜背着一支磨得油光闪亮的杈子枪,身后两头藏牦牛驮着沉甸甸的各种猎物,嘴里唱着粗犷的藏歌。碰到熟人,他总是主动打招呼。他无家无舍,无妻无子,浪迹藏北,云游四方。渴了,烧一碗冰雪水;饿了,煮半锅黄羊肉。他将卖猎物得来的钱,除了自己留一部分维持生活外,其余都用来救济所遇到的朝圣者和附近的穷人。那些虔诚的藏民不远几十里、上百里,一路磕着长头去拉萨朝觐。老猎人在每次救济他们后,总是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向,默默地祝愿和祈祷:神灵保佑,一路平安,吉祥如意。在他身上,既杀生,又行善。两种行为既构成他性格的双重性,也使他的身上呈现红与黑两种色彩。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不仅改变了他的性格,而且也改变了他从事了大半辈子的狩猎生活。
那一天,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披着朝晖的藏北无人区如铺上一层翡翠毛毯,高原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强巴被鸟叫声吵醒,他走出帐篷,揉了揉惺忪睡眼,伸了伸懒腰。突然看见对面不远处的草坡上有一只藏羚羊。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角如锋,身体肥壮,正瞅着自己。老猎人眼睛一亮,心想今天真是活佛安排的美事,开门见喜啊!他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地转身从帐篷里拿来杈子枪,瞄准羚羊。
然而奇怪的是,那只肥壮的藏羚羊并不像别的同类那样,遇到危险就仓皇奔逃,而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如一尊高原上兀立的雕塑。只是含着乞求的眼神,使人感到它似有某种苦楚和希望。藏羚羊似乎从猎人举起的猎枪中意识到死到临头,自知难逃厄运,便冲着猎人前行了几步,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同时眼里流出两行长泪。生死关头,藏羚羊虽不会开口求饶,但那跪姿,那泪水,却饱含着多少语言也难以表述的求生心愿啊!
“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这句俗语在藏北老幼皆知。藏羚羊下跪,猎人心头先是一软,正要扣动扳机的手指不由松了一下。但他是个猎手,而且是多年闯荡藏北、久经杀戮、富有经验、远近闻名的猎手,他认为轻易放过到手的猎物会被其他猎人嘲笑,猎人需要有勇敢、胆量和铁石心肠,怜悯不是猎人的性格。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再次瞄准后,无情地扣动扳机。藏羚羊应声栽倒,尸体仍然保持跪卧的姿势,两只眼睛绝望地大睁着,眼眶里泪水流了出来,泪痕清晰可辨。
老猎人将藏羚羊拖回帐篷,并没有立即开膛破肚扒皮。他感到蹊跷:撞到枪口上的藏羚羊为什么不狂奔逃命,而要冲着他下跪,并且还流出眼泪,这可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第一次见到的新鲜事啊!晚上他躺在地铺上,从窗口望着满天繁星,心中不安,双手颤抖,久久难以入眠,脑子里总是浮现着那只对他跪拜的不幸的藏羚羊……
翌日,乌云密布,阴风怒号。老猎人磨快腰刀,忐忑不安地解剖那只藏羚羊。当他颤抖的手操刀开膛后,不禁惊叫一声,右手握着的那把屠刀咣当落地。原来在藏羚羊的子宫里,侧身僵卧着一只已经孕育成形、四肢可辨的小藏羚羊,它已经死了,与它的母亲一起殒命在猎人之手。它还未来得及出生,母亲的子宫就成了它的坟墓。老猎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只藏羚羊特别肥壮,为什么这通人性的动物会对自己下跪求饶,它是护犊心切,希求猎人能放它一条生路,留给后代一条命啊!此刻,老猎人停止解剖,沉思良久。他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无语。他狩猎一生,从来都是为自己的战果而骄傲,唯独这一次,却感到后悔和自责。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当天,他没有出猎。在藏羚羊给他下跪的地方,他挖了个坑,埋葬了惨死在自己手下的藏羚羊母子。同时,他又将那支伴随他几十年的杈子枪砸成两截,也深埋入土。此时,天上下起了雨,他伫立在雨中,嘴里喃喃自语,是自责,也是忏悔,从他的眼眶里流出两行泪水。
从此,藏北无人区再也见不到老猎人强巴的身影。有人说他变成了鹰,在天上守望着地上的藏羚羊;有人说他变成了草,哺育着藏羚羊的种群不断壮大;也有人说他放下屠刀,入庙修身为佛去了。不过,谁也说不出他的确切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