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伟
那天,我和父亲在田野里走着。父亲展动着双臂,像一只巨鸟,眨眼的工夫,就甩开我几十米。父亲停下来,催促着我说,娃,走快点,要误车了。
父亲是随我一起去县城的私立中学。学校里要召开演讲大赛,请了所有的家长,还准备由电视台全程录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特别突出了“所有”两字,但是,父亲还是很兴奋,中午,他俯着身子站在衣柜前,翻腾了一会儿,问母亲,我那套中山装呢?
父亲在一家砖厂打工,由于出砖的路多是上下坡,父亲负责来回拉车。父亲的腰是常年拉绳拉的,才四十几岁的人,便驼了背。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瞧你,激动成啥样了?中山装不就穿在你身上吗?父亲对着镜子看了看,笑了,额头的皱纹都跳动了起来。
帮我看看后面,有没有折?父亲倒退着,用背去拱母亲。
昨天刚给你洗过,没折。母亲推了父亲一把。
那就好,咱不能给娃丢脸。父亲嘿嘿一笑。
我看到父亲的样子,就想笑。那件中山装,是前年大伯送的,父亲一直舍不得穿。大伯的身架比父亲宽大,所以中山装的衣摆几乎到了父亲的膝盖,不过,父亲的感觉很好,出门的时候,他将每个扣子都系好,又扯了把衣角,才往外走。遇到邻居,父亲总要竭力地直着腰,远远地摆手招呼,说,咱娃要上电视了。说这话时,父亲的脸上亮汪汪的,像抹了一层油光。
到了镇里,我们坐上去县城的车,父亲变戏法似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和一把糖,向车上人分着,不住地说,我家娃要上电视了。
到了学校,父亲仿佛跟其他家长早就熟悉了,坐在他们中间,夸耀着我,让我的脸上热热的。我说,爸,今天你不是主角,少说几句吧。父亲闭了上嘴巴,但是没过几分钟,人群中又传出他的大嗓门。
所幸,演讲比赛很快就开始了。
父亲挤在摄影师身边,不时地指着我说,同志,那是我家娃,可有出息了。
班里的同学,一个个上台演讲,他们精彩的表现,博得了阵阵掌声。父亲却很吝啬他的气力,只是轻飘飘的意思几下,轮到我上台了,父亲忽地从人群中站起来,把巴掌拍得雷响。
但由于我本身基础很差,那天,我的演讲并不流畅。父亲比我还卖力,在我演讲的间歇,他极力挺着腰,吃劲地拍着巴掌,用他那特殊的、带有泥土气味的嗓子喊道,好,太好了。
比赛结束,我只得了一个优秀奖,父亲倒很兴奋,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没这么开心过。在这间教室里,除了我来自农村,其他学生都是县城的富家子弟,谁的父亲不比他光彩?然而,一个在黄土地里滚来爬去的父亲,一个身材矮小、身子套在宽大中山装里的父亲,却拼命地充当着活动的主角。我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
事实上,一开始报考私立中学时,我便不想来,这样的学校,本不是我这种村里娃读得起的。但是那年夏天,父亲从电视上看到它的招生广告后,就被吸引了。父亲就对我说,娃,你去读。
不几天,父亲就把我拉到了私立中学的报名室里。当时,几十号家长正领着自己的孩子排队,父亲几步就站到了桌子前面,说,我给儿子报名。
负责报名的老师看看父亲,说,老乡,你要是来县城赶集,就去市场吧,这里是学校。
父亲急得连脖子都红了,他大声说,我再说一遍,我是来给儿子报名的。
负责报名的老师说,我们的学费可是一年8块啊。他刚说到这,父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摞钱,啪地摔在桌子上,说,钱算老几?
负责报名的老师和后面的家长都被父亲的气势震住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钱算老几?只有我知道,这8块,父亲要拉两年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