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凯冰
父亲站起来,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身旁一划拉,扶住了身后一垛垒高的墙石。闭了一阵眼,那阵眩晕过去,父亲用手撑住腰,抻了几下,站直了。
天真热,早上四点钟从家里骑车来的时候,还有一阵阵风,凉丝丝得真受用。六点钟一到工地,趁着凉快,父亲就领了任务。工头说今天是高温天气,上边任务紧,又有几个青年人怕中暑没来,所以今天计件。在路边砌一块一米长、半米宽、二十公分厚的条石,可以到手一块钱,傍晚回家就可以拿着现钱走人。
父亲高兴。高温天气怕啥的,也就是热一点。昨天一天,自己砌了五十块条石,按说好的价钱是三十元。其实昨天开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工头让父亲他们帮自己干了点私活。如果不耽误时间,父亲觉得今天自己满可以砌七十块。一天七十块钱,这是啥价钱。那些小青年,小小年纪,碰到天热就不来工地,做缩头乌龟,真让父亲看不起。
父亲往后走去,他要活动一下腿脚,其实是再次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砌了二十一块。他嘴里不停的数着一、二怕自己眼花,数一块,用手中的瓦刀点一下条石。正好二十一块,不多一块,也没少一块。如今才过了半个上午,到中午没准自己可以砌够四十块呢。
父亲往回走的时候,脚步明显得轻快。他从旁边的垛子上一气搬下十块条石,一块块排放在早挖好的土沟里备用。从脖子上拽下湿透的手巾,摸几把脸,喘息一阵,又开始蹲下。
今天这天还真是热,早上红彤彤的太阳早变成了一个金麟,浑身冒着火,向工地上瞪着眼。老伴给他搭在脖子上的手巾已经不太管用了,拧一把,水流在条石上,“吱”的一声不见了踪影。汗水早不再是一滴滴,它们在父亲的背上、脸上汇成一道道,似乎要抽干父亲的身体。
早放好的条石还有一块就砌完了,父亲抹一把眼睛,因为汗水把眼睛刺得生疼。他想起身,想弯腰把条石放得更齐整些,省得监工对质量不满意。其实父亲这个想法纯属多余,他不知道监工对他最放心,训斥那些偷懒耍滑的年轻人,总是拿他做榜样。
父亲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一阵眩晕,就没有声息地倒下了,好像他只是想躺下来,歇一歇,就像年轻时在地里劳作,累了顺势躺在田野里歇一歇一样。
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工地大楼北面的背阴处。身边,围了几个年老的工友。见父亲醒来,在别处休息的几个工友也围过来,高兴地喊:“醒了,醒了!”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嘴唇生疼。他的下嘴唇磕破了,人中被工友掐得有几道血痕。
“老林,你还是回家歇着吧。今天这么热,你这身体,看来是受不了。”一个比父亲小几岁的工友劝父亲。
“就是,你孩子都工作了,还这么受累干啥?”一个小年轻不知深浅,插一句。
“就是工作了老林才受罪呢。找对象、结婚、买房子,那样不要钱?”邻村的知根知底。
“不用,我没事。也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歇一歇就行。天太热,我凉快凉快就没事了。”父亲不想让就要到手的钱飞走,为了证明自己身体还行,边说边起身靠着楼墙坐好。
十一点的时候,父亲砌好了三十七块条石。本来他还想多砌几块,工头说什么也不让干了。他说这么热的天,要是再躺倒几个,他就没法交差了。大家都商量下午是不是还来,又有几个年轻人打了退堂鼓,骑着摩托车走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舍不得今天的好价钱,打算中午去附近找个小酒馆喝上几盅,等下午四点以后再开始。
父亲没有接受大家的规劝跟着去酒馆。从家里拿来的油饼还很软和,带的水也满够,父亲想在工地上找个地方睡一觉。大家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楼上跟人家说一声,允许他中午在一楼过道里休息。
父亲在大楼北面的阴凉里吃过饭,觉得浑身像掉进火窟里一般。他的身上已经不出汗,心里却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没有上楼麻烦人家,觉得自己在那么亮堂的大楼里,会睡不着。而且人家那些怜惜目光,会让自己很难堪。他铺开从家里带来的半旧草席,躺下来。这个地方,父亲觉得很安心。
父亲很快睡着了,鼾声不均匀,也不那么响亮。不过睡着的父亲梦到了儿子,前几天出去旅游的儿子已经到了泰山顶上,双手托着火球一样的太阳照像呢。他笑得真好看,跟小时候一样甜。
梦里的父亲笑了,皱纹一条条聚拢起来,凑成一个难受的抽搐,引出一串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