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柯
南丑脸是老家村南六七里外的一片小山坡。
山坡犹如一张圆圆的脸,斜斜地镶嵌在大山与平地之间,默默充当着登临大山的台阶。山坡中间由西向东绵延着一条深沟,宛若一条长长的疤痕划过山坡这面圆脸。这也许是南丑脸得名的原因吧。
当年,我家七口人的一亩“自留地”就处在南丑脸的最顶端。狭长的五小块,弯弯地镌刻在小山坡上,俨然这伤疤脸上的五条皱纹,默默地显示着自己的苍老与悠远。
虽然那地时常在干旱的折磨下,无奈地撅着干坼的嘴巴,虽然那地里的沙砾永远要比土多得多,可每到春天,父亲仍会执着而虔诚地播下希望的种子,痴痴地做着累累硕果梦。
父亲像爱我们兄妹五人一样,深深地爱着这五块贫瘠的土地,因为他别无选择。
那年,队里分“自留地”。队长悄悄把父亲拉到一边:别人家都不愿要南丑脸那五块地。我看,你们家继续种吧!你是肯下工夫的人,说不准还能多打粮食呢。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都多次变动,唯独我们家的南丑脸那地难更易主,这里一半有别人不肯要的成分,更多的是父亲的“主动请缨”。父亲说:“我舍不得那地,那里面流着我的血。”
冬天是农人的歇闲日,对于父亲来说可是大忙季节。每天天不亮,父亲便扛上镢锨带上煎饼水壶早早上了南丑脸,开始了对那五块地的整容手术:先用镢刨一遍,把窜入地内的荆榛根系剔除掉,同时把大于板栗状大小沙砾清理掉;然后在地的周围挖一条深四十公分上下的沟——以免周围榛莽根系散入吸收水肥,且涝时也可排水;最后用铁耙摊平地表,使之平坦如砥。那些日子父亲几乎每天坚持“一趟坡”,即“日未出而作,日落而归”。
那年春天,父亲步行到八十里外的道东(邹城东部山区,广沙土,多种花生),买了些优良花生种子,在那五块地上做着丰收花生的梦。此举遭到不少人的耻笑:那漏水漏肥的地,别糟蹋种子了,还不如给孩子们烧顿花生糊糊。
夏天,父亲把花生田锄得松松软软,见不得半点杂草。到“挂锄钩”时(夏季,农田锄上两三遍后,基本上没杂草了,此时为挂锄钩天遂人愿,下起连绵大雨。看着如泼的雨水,父亲心花怒放:花生正扎果针,看来,那五块地快有出息了。
中秋过后,按捺不住喜悦的父亲便动员全家去南丑脸拔花生。远远望去,那五块已发黄的花生田,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五条金黄的带子,煞是壮观。抓住柔柔的茎,用力轻轻一拔,一群顽皮的“小马猴子”在果针的牵动下,慢悠悠地钻出来,活脱脱一群大山的小精灵。全家人在欢声笑语中劳作着,丰收的喜悦让我们忘记了饥饿与疲劳。
那五块地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不仅满足了全家人的温饱,还能解决我们兄妹的学费,那经常喝的香脆可口的花生咸糊糊,就更不用说了。
我是兄妹五人中最瘦弱的一个,三岁蹒跚起步,五岁才能牙牙学语。当时,有许多好心人对父亲说,这孩子可能是又聋又瘸的残儿,可父亲总是充满信心扶我走着路,耐心教我说着话。九三年,我把大学通知书交给父亲,父亲笑了:“孩子,你就是咱南丑脸那地,虽贫瘠,可也能结出饱满的果实。”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我们兄妹五人一个个上学,就业,结婚生子,都过上了较为舒适的生活,可年迈的父亲仍在老家守着南丑脸那五块地。
二零零年春天,父亲吃饭时忽有犯噎的感觉,在医院工作的四弟领他查了一下,得出的却是令我们不敢相信的结果——食道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全身。
日见消瘦的父亲再无气力去南丑脸看他那侍弄了三十多年的地了,他忍着巨痛眼含热泪对大哥说:那地……你们不在家……不能种了,要记住那地,它是咱家的救命田父亲过世已五年多了,作为他爱写文章的儿子始终未能写出半句话来,不是不想写,而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父亲的理解。
有一天,忽然想起一句献给父亲在天之灵的话来,忙郑重写在日记上:父亲,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您仍会辛勤耕耘着,仍会痴痴做着累累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