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来的周老师在早秋的凉风里站上讲台,用无比流利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时,赵三还趴在桌子上,处于愤怒和悲伤之中。“我姓周,往后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了。我希望能和大家做朋友,如果你们有什么成长或学习上的困难,都可以来找我……”赵三慢慢地抬起来,这是她从未听过的磁性的男声,从未听过的流利的普通话,以及从未听过的温暖的开场白。
讲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藏青的中山装,均匀的麦粒色皮肤,日字脸上嵌着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竹一样清正明朗。她觉得周老师就像画报上的明星一样好看。和其他老师的乏味死板不同,周老师给他们念诗歌,讲故事,告诉他们视野之外的世界和视野之内的思想,在秋天的午后,他还会踩着脚踏风琴,在悠扬的琴声里教大家识谱唱歌,他经常在课后带大家去山野里辨识各种植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有一天,赵三的同桌又凑过来,说了声“贱货”,然后又缩了回去,托着下巴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赵三没理他。
他见没有回应,又凑过来,故伎重施。她终于站起来,小声说:“老师,他说我贱货。”她本能地觉得周老师会是正义的。
周老师从讲台上下来了,问清缘由后,把男孩从座位上扯了起来,用比平时高一倍的声音说,“快向赵三道歉!”
男孩没吭声。
是啊,赵三,声名狼藉的赵三,又脏又贱的赵三,向她道歉?真是笑话!
周老师揪着他的领窝,把他提到窗口,“给你两个选择,1,道歉,2,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虽然不高,然而从上往下看,也有一种不可预测的危险。男孩瞟了一眼,觉得被扔下去不太好看,也不太划算,又因为恐惧周老师暴怒的脸——他从来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选了第一条。然后,在教室挤挤捱捱的目光中央,赵三获得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道歉,“对不起,赵三”。
后来,赵三的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是语文。她写的所有作文,都被周老师当成范文当堂朗诵,语言与思想让所有人吃惊,她流利地回答问题,她参加各种比赛,她当上了学习委员,她慢慢地挣脱往日的阴影,变得鲜焕明亮,而大家对她的态度,也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阿花和九妹有一天对她说:“赵三,我们和好吧!”赵三打量了她们那惊弓之鸟般的怂样,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滚蛋!”
还有癞壳头阿荣和三只手阿勇,从前一直是欺凌她的主力军,现在也来示好了,偶尔给她一只烤白薯,或者一窝鸟蛋。有一天傍晚,赵三在教室做作业,等她做完已是暮色四合了,校园里冷冷清清的,远远地,她看到有个人正在围墙根那里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等到走近,终于看清了,原来是阿荣,他正在用一块破抹布费力地擦拭那些夹杂在各种XX体中的赵三的名字。
赵三说:“阿荣,你干嘛呢?”
阿荣像做贼被抓住了似的局促不安,他结结巴巴起来,“没,没什么,我走了!”然后拔腿就跑。
赵三猜到了一些什么,她感到些浮浮荡荡的快乐,但那快乐的深处,是一种对美好不可企及的悲哀。周老师在赵三心中的越来越重,她跟从他,热爱他,他白昼里的言行举止,被她在夜晚像牛一样反刍,他成为智慧、力量以及男性魅力的化身,他成了她的支柱,她的光,甚至成了她心底最初的情人——她一直在幻想中和他追逐和恋爱。
忘了哪一天,赵三去周老师宿舍里拿作业,他正从后面搂着他的爱人,手轻轻地挠着她的腰,她笑着说:“好痒呀。”他迷迷地说:“就是要痒死你痒死你……”看得赵三满脸通红,愣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后来,他环着她的腰,她踩着他的脚背,一起在屋子里慢慢地移动,一首软茸茸的歌从他嘴里断断续续地流出来。赵三依稀听清了两句: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啊,绒花绒花……
她这才知道原来像她爸她妈那种冷漠和充满敌意的男女关系之外,还有一种人,能把两个人的生活过得这么甜蜜,这么“痒”。
8
赵三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株正在灌浆的稻谷,夜晚的时候,她几乎听到身体内部汩汩作响的声音,那么热烈,又那么迅猛,她的关节被拉得隐隐作疼。初三的时候,她的身高是1米60,高一就到了1米65,高二那年又窜到了1米70。她的屁股变得浑圆,胸脯高耸,诱人得就像一枚结在向阳枝头上的水份充盈的果实。
她有着小镇姑娘难得一见的藕色的白皮肤,尖翘的鼻子,圆眼睛总是入迷地盯着什么。她的头发一直很长,又黑又亮,披散下来的时候流光荡漾。脸庞是天真的,但分明又有一种不知哪来的阴沉,和媚意。
赵三一生都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尤其是同性。她在她的女同学中格格不入,一来出众,二来想法不同,她对她们浅薄的话题从来都缺乏兴趣和耐心——“唉,你说中午是吃白菜呢,还是萝卜呢?”“这种颜色好看,还是这种颜色好看?”“我好像长胖了,哎,你们有没有觉得?”……每每听到这些话,她就难以忍受地皱眉,觉得女生真是可厌可鄙,但她又懒于发表她的不屑,纷争更耗人心神,如果卷入,难免汲汲于和这些女人斗智斗勇,太没意思了。
她在女生之中是神秘莫测的,她们好奇着她,猜测着她,也诋毁着她。但如果赵三与哪个女同学亲热地说了几句,那人便感到一种幸运的快乐,以为这是赵三要与她开始友情的端倪,然而等她带着热情再去找赵三时,赵三又是一副冷若冰霜、“与我何干”的样子。她受了伤,讪讪地离开了,心里不平衡,往后遇见人在背后点评赵三,总会阴阳怪气地说上一两句。
但她在男生中备受欢迎。她的名字反复地出现在男生的各种交谈,他们围着她,送她各种礼物与情书,夜晚想象着她的身体来****,她的一个眼神与一句话,都会被人反复揣摩,希望从中榨出些别有用心的意思。男老师也喜欢她,尤其是她的地理老师,那是一个小年轻,厚沉沉的眼皮下是一双睫毛稀少的眯缝眼,他讲的地理,不是教科书上的地理,而是盗版环球国家地理的地理。比方有一次讲到北美洲,他忽然问大家:“这个世界上你们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一个说希腊;
一个说爱尔兰;
一个说美国的夏威夷。
地理老师说:“赵三呢?”笑吟吟地转向她。
赵三说:“天堂。”
“哈,为什么要去天堂,你不就是从天堂镇来的吗?”
“不,不是回天堂,而是去天堂。”
“回就是去,去就是回,终点就是起点,起点就是终点。”他说了句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
赵三皱了皱眉,“如果传说中的天堂,就是天堂镇的话,我不去也罢。”
“呃,你知道吗?墨西哥就有一个小城,叫特拉瓦乌,那里有一种神奇的蘑菇,吃了就能看见它。如果你有兴趣了解更多,下课来找我!”也不叫赵三坐下,模特展示似地,让赵三鹤立鸡群地站了半天。
地理老师说的这个地方,地球上确实存在,但他把名字说错了,它不是特拉瓦乌,而是瓦乌特拉,马萨特克人住在那里,那里有美丽的瀑布、深邃奇妙的洞穴,和致幻蘑菇——吃了之后,就能看见美丽的幻象,比如天堂。
这么多年来,赵三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被示爱被求欢被表白被追求,虽然只有16岁,对男人已经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了。
简直是个尤物,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么说。
简直是个尤物,她所有的男人都这么说。
简直是个尤物,认识她的女人也这么说,就是太贱了。
有一回她感冒了,去学校旁边的诊所看病,那个郎中把听诊器塞进她的上衣,手却一直在摸索着她的胸部,好半天,它都没有出来,就好像五颗柔软的长牙,正在黑暗中贪婪地品尝美味。抽出来之后,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心肺有杂音,听得有点模糊,还得再听一次。”于是又钻了进去。
等他终于放下听诊器,赵三微笑着,“医生,还要再听听吗?”
那是1987年的夏天,县城里男男女女的穿着大多很保守,许多人的衣裳上甚至钉满补丁。满街望去,都是白衬衣,蓝裤,黑裙,稍微穿得有点扎眼的,一定非富即贵。赵三来自农家,她的衣裳和所有人一样平常,也是白衬衣、蓝棉布裙,但她很有心机地把衬衣的下摆塞了进去,在腰间扎了一条印花的绸带,接头处打着蝴蝶结,这样一来,她便显得腰肢纤细,亭亭玉立,矜持又摩登。
从诊所出去之后,她走回学校,许多人回头看她,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有人说:“姑娘,去哪呀?”
一个眼眶很大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她不喜欢大眼眶的男人,她想,眼眶这么大,让人直接联想到这个人的尸骨。但她觉得吉普车有趣极了,像只绿壳大甲虫。于是她爬进了他的车。
9
那是她的第一次。
她觉得这种时候应该哭,于是她就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可是哭了很久,却没有一滴眼泪。男人有点惊讶,赵三自己也奇怪极了。他惊讶的是她才16岁,竟然都不是处女。而赵三奇怪的是自己一点都不悲伤。小说里的女主角到这种时候,不都要死要活、痛不欲生、或者娇羞不已的吗?而赵三,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只是说,快上晚自习了,送我回去吧。
大眼眶是县里的一个领导,身材矮胖,每次他想赵三了,就在招待所里光着身体等着,让司机把她接过来,赵三一到,他就二话不说,剥掉她的衣服。“简直是个尤物!”他偏着头,笑眯眯地说。
有一回不知因为什么事,他受了感动,抱着她,泪水涟涟,说他是有家庭的,对不起,让她受委屈了。那一天,她都没有再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在乎,还是装装样子。男人带她去洗温泉,在一个隐秘的汤池里,男人去摸她的胸,想干那事,她扭开身子。他说,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脏。
他马上说了许多好话,又说你想要衣服吗?我买给你。
赵三没有吭声。
县城中央有个朝阳湖,朝阳湖畔有个基督教堂,低矮的房子,隐匿在一群楼房中央。教堂前面的那条街道上,沿街坐着三三两两的算命的人,个个都着穿着暗色的衣服,烟熏火燎的脸色,他们的前面放着一只小矮桌,铺在桌子上面的红布已经又脏又旧了,上面写着:看相、抽签、算卦、占卜……
赵三和大眼眶经过的时候,她说,“我想抽个签。”
她从吉普车上跳下去,在一个桌子前停了下来。一个声音问她:“求什么?”
“姻缘。”
她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那人叨叨着,一边抖动那油黄的签筒,竹签在里头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然后,一只签掉了下来。
命中正逢罗字关,用尽心机总未休;
作福问神难得过,恰是行舟上高滩。
10
一个月之后,赵三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怀孕了,”赵三站在门框里,不出来,也不进去。她说,“我要一笔钱。”
“我要一笔钱。”赵三又说,她目的明确,原先在大眼眶办公室谈着什么的人,纷纷起身退了出去。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经过她身边,脸色复杂地低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从赵三撑在门框上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赵三无意中发现,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矮了她一头,不管是男,还是女。
为了这笔钱,赵三等了八年,她什么都豁得出去。她知道所有的事,他的家庭住址,他老婆的单位,他孩子的学校,还有他受贿的种种细节。
大眼眶到门口来拉她,说“宝贝,快进来,进来再说,别站在门口让人看了笑话。”
“你再拉我就撞死在这门上,”赵三笑,依然是那种水清沙白的纯净笑容,但大眼眶却有些发怵,他觉得这年轻女孩心机深极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钱。”
大眼眶终于掏出一沓钱,扔在紫木长桌上,“拿去!以后别再来找我,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神情是鄙夷的。赵三并没有走,她站在他的办公室里,细细地数了一遍。一万块,没错,1987年的一万块钱呀,那可不是小数目。
赵三把它放进书包,淹然百媚地一笑,“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一直讨厌大眼眶的男人!”
她请了几天假,一个人去了邻县的人民医院里打胎,去之前,她去县城的化妆品店里买了眉笔和口红,把自己画得又妖艳又粗鄙。
那是个没有风的早秋,太阳依然热烈,天空澄净得没有一丝云,像婴儿的眸子一样。中巴车在路上摇晃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到了邻县,她找到了医院,挂了号,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走过来问她,“家属呢?”
“死了!”
口罩外的眼睛扫了一眼赵三,翻了一个白,“没来就是没来,什么死了!那家属这一栏谁签字?”
“我自己签吧。”
几个年轻的护士在柜台那面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回头看看赵三,眼神充满鄙夷。她听到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词汇——“贱货!”
那是一个冰冷的手术台,上部是大概1米来宽的绿皮台子,下部开出一个椭圆的口,是一个操作空间,容一人进入。她脱了裤子,叉开腿躺着,觉得自己像一只褪了毛的鸡。人渐渐地到齐了,她感觉到她们在打量、探测,一只戴着橡校手套的手用棉球蘸了点什么冰凉凉的东西给她涂抹了一阵,紧接着有一管冰冷的金属伸了进来,将她越分越开,越分越开,她觉得自己快要裂开来,那个洞能把整个世界都吞进去。有人闷闷地说,“宫口很紧呢,大概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