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总有一种疼痛让青春无路可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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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啊,绒花(7)

她像一座冰雕的菩萨一样化开来,她原本就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最受不得别人的好。况且眼前这个人,从年少开始,就一直给予她力量和营养。

从此以后,老周便经常来找她,请她吃饭,送她衣服鞋子小礼物之类,都是小恩小惠的东西。但时间久了,赵三觉得有些东西慢慢不太对劲起来。

有天教育局来天堂镇中学视察。晚上,学校招待视察的一行人吃饭。赵三也去了,坐在老周左边,宴席的气氛很热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那天老周喝多了,借着酒意,他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捏住了赵三的右手,她挣扎几下,没挣出来,又不敢弄出太大动作,只好任由他一直拉着。

他嘟嘟嚷嚷地对众人说:“我这个学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整个天堂镇没一个女的有她一半漂亮!”

赵三讪讪地,老师,你喝多了。

饭后,他果然吐了一地。她把踉踉跄跄的他扶到宿舍去洗漱,一进门,他就把她推到了床上。

那天他留在她宿舍没有走。

他抱着她,说赵三,我错了,你怪我吧,但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吃半点苦。

这个男人,这个已近中年的身体,这双细长的眼睛,这样的日字脸,这点均匀的麦粒色皮肤,这个竹子一样的男人。是的,这就是10岁的赵三孜孜以求的梦想,想不到17年后结结实实地躺在她怀中。

她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他像一个奇迹一样到来,然后,他成了她唯一的阳光与空气,成了她的骨骼,成了她的血液,成了她日复一日的梦想。她还想起那个黄昏,她抱着一堆作业,站在他的家门前,他正扶着妻子的腰,在光线暧昧的屋子里轻轻移动,歌声涌动,成了晃动的床单。

“老周,给我唱个歌吧!”

“你想听什么歌?”

“绒花!”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华

铮铮硬骨绽花开

滴滴鲜血染红它

绒花绒花

……

他唱得一如既往地缠绵。可是,这气息、这音调、这情绪,赵三都觉得不太对,但到底哪里不对,她也说不清楚。就好像一直珍藏的糖果,等到若干年后,终于吃到了,却发现已经过了期。

后来,老周经常开着车来天堂镇看她,每一次那辆银灰色的车子一出现,就会引发一阵舆论新高潮。

嗜腥的人们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大家又聚在一起,指手划脚交头接耳了好长时间。赵三现在特别害怕上街,一瞅见人多的地方,她就不敢上前。每每必须经过一丛人,都会胆战心惊,因为当她走过,必会有人戳着她的脊梁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她去信用社取款,那个胖胖的女营业员认出她,忽然就沉下了脸,摔摔打打的,赵三拿了钱准备走,那营业员忽然大声说:“你结婚了没啦?”

赵三忍了忍说:“没有。”

那人更大声了,“还不结婚做什么,这样戏戏浪浪,谁还要你哦?!”

那个哦字的尾声拖得很长,赵三听出其中的满足、恶毒和幸灾乐祸。但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银行,一群切切嚓嚓随之响起,间杂一两阵哄笑。

她逃似地奔回自己的屋子,靠在门上,“呆不得了,再也呆不得了!”

19

他把她调到了县城;

他开着车带她去各种地方旅游,倘若是繁华的都市,他就会不由分说地去给她添置手机、衣服、首饰和奢侈品;

他照顾着她,细致入微,一声咳嗽都会引来反复的问候。

然而赵三却觉得,所有眼前的好处,都不像是真的,即使真的拿到了,也像是一种别人酒饱饭足后打发的一点残羹冷灸。

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却不给。因为要不到,她又格外地想要。

春天的夜晚,他们一起在河边散步,满地银光,杂草与乱石丛生的地面上,是两个浅薄的长影子——他们那么相似,但他们又都那么孤独。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深蓝的天幕里,依然可以看见广大的、缱绻的云层,灰黯黯的,就像B超机里照见的子宫图,而月亮,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孩。他们就站在那个巨大的子宫下面,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老周,我想帮你生个孩子。”赵三说,她知道他担心什么,“我想过的,你想离就离,不离我也不强迫,将来即使我们不在一起,我也会一个人把他带大。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不会对你的仕途造成影响。我知道你在乎!”

他当然不答应。

但赵三执拗起来。她偷偷地去取了环,再然后,她如愿以偿地怀孕了。她把那根试条给他看,说:“呶,你做爸爸了!”他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就像当年他搔他爱人的痒一样,他说:“宝贝,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开始和她谈条件了,你再忍忍,我们以后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的。”

他带着她去市里的妇科医院做了人流,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在那剧疼之中,又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觉得生命其实一直都没有更改,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还是这样,一样的苍白、渺小,不被人看得起,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活着这样痛苦,这样堕落,这样敷衍了事,又有什么意思。然而当她起来之后,走在那砖青色的天空下,又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流产后不久,他又做了那事,第二个月,赵三发现自己的月经又没来。他打趣她,“土地太肥沃了,种什么长什么,扔个烟蒂都能长株烟草。”

这一次赵三执意要生下来,可是老周依然不答应,他说:“赵三,这些年你为我做的牺牲,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欠你的,我会慢慢还。你看,我现在手头也没什么钱,我打一个借条给你。”

他打了一个50万的借条给赵三。赵三拿着这个借条,又一次上了那个人流手术台。虽然直到赵三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借条也没有兑现。

那一年里她打了两次胎,眼见着自己像一片落叶一样干枯下去,皱纹飞快地爬上她的眼尾,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下体一直淋漓不断。身体不好,内心愁苦,又不能打老周的电话,她开始不安,后来她暴饮暴食,渐渐发了胖。

有一回,老周正在开会,是一个关系他升迁的重要会议,赵三打来电话,他挂掉了。她愣在那里,千万种恶意的猜想涌上心头,她一遍接一遍地拔下去,拔下去,要一个说法似地执拗地拔下去……他最终关了机。等到再见的时候,她开始撒泼,指头一直点到他的鼻尖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因为地位的卑贱,疑忌与自危,使她渐渐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他渐渐感到辛苦和烦躁,生出退意。

千禧年的除夕,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到处都如火如荼、鼓乐喧天。在那个城市偌大的广场上,一场史无前例的烟花盛会即将上演。论坛里,许多人发帖子写那天的计划,有人要在那天表白,有人要在那天聚会,有人要和心爱的人手扣手站在那场火光中,等钟声响起,就向她求婚。

她说,“我们一起过年,横跨这个世纪,好不好?”

他沉默着,她以为是默许,放下心来。

但是,除夕那天早上,他还是带着他简单的行李,一个人回去了。赵三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窗外的鞭炮铺天盖地,所有人都在团圆,所有人都在互相祝福,所有人都和和美美快快乐乐……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气势汹汹的鞭炮声给埋了。

那天晚上,她去了火车站,她觉得,也许只有这里才会有和她一样孤独的人。她坐在一个花坛边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火车站出口,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一边打着电话,“好,好,我马上到家”,一边提着行李迅速地从她眼前离开。

她的眼前又重归空寂。

烟花盛会已经开始了,爆炸声由远及近,呃嗾……咚……吧咂咂咂,呃嗾……咚……啪咂咂咂,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一个接一个的璀璨的伤口。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每个节日都要用毁灭来表达喜庆,如同不明白每个宗教要用杀戮来祭祀神圣,要用苦难来证明生活一样。

她站在孤寂的车站广场,就着烟花明明灭灭的光给他打电话,和往常一样,1个没接,2个没接……第5个,终于通了,她听到他瑟缩的不耐烦的声音,“现在不方便,明天我再给你打……”衬托着他的声音的,是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喜气洋洋的歌声、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追打时的快活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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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回到老家,她娘正在抹桌子,一边抹,一边说自己头疼腰疼背疼腿疼肚子疼胃疼心脏疼,又说自己贫血无力头发晕月经不调子宫里长了一个大肌瘤。赵三知道她娘说的是真话,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越来越心疼自己的母亲,她一生贫病交加,操劳辛苦,又被父亲三天两头地殴打,没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她说:“妈,你有病就去看,钱你放心,我会赚的。”

当天夜里,她娘抱着一张肿胀的脸,坐在赵三的床前,抽抽噎噎地说,“你爸他又打我了,这只畜生。”

赵三惊愣地问,“为什么打你。”

“哪有什么事,不就是因为你的事……”

“我什么事?”

“……说你不结婚,给家里丢脸……”

等她爸回来,赵三怒不可遏地和她爸理论,“你打我妈可是打了一辈子,现在我警告你,不要再动我妈一根指头,否则对你不客气。”

她爸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有错,也咆哮着,“你这只蠢货,还敢在爷老子面前敲指头,你都不晓得别人怎么说你……你这只贱货,你就是我们家的羞耻,羞耻!”

羞耻两个字夹着她爸恶狠狠的声音,在她脑袋里越来越响。羞耻,她的亲生父亲说她羞耻,是的,多么羞耻的人生……后来她不记得她爹还说了什么,只有这两个字一直在她脑袋里反复地撞击和回荡。

赵三大声说:“我怎么样你别管,但你给我记着,你以后要是再动我妈半根指头,我就砍了你。”

她爸二话不说,揪过她妈的头发,一拳头往她头上砸了过去,结结实实地,她娘眼睛一翻。

赵三气得发抖,她嘶喊着,“你给我等着。”

她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蹬蹬蹬地回到客厅,她爸看到那把刀,偏着头把脖子伸得长长地扑过来,“好,你剁,我给你剁,你今天不剁我就把你们两只畜生都打死去……”

她妈哭着喊着,“你们别打了,要打打我。”她妈扑到她爸面前,攥着他的手,往自己头上继续砸,“要打打我,别跟个女儿动刀啊,出丑啊,人家看了要笑话的呀。”

“笑话,让别人笑得不够是吗?这只贱货,你都不晓得别人怎么说她。”她爸推开她妈前来讨打的身体,夺过一条板凳,“你给我死过去,我今天就要打死她,这只现世的东西,没一点羞耻心,到处跟人睡,丢人现眼,现在还拿刀来对付我。”

赵三瞪着眼睛,呵呵呵地喘着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瞄了一眼堂屋里的镜子,里面的人脸都变了形——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丑过。

她妈百折不挠地又扑到他们中间,想夺下他的板凳和她的刀,但谁也没被她夺下来。

她爸抓住赵三的头发,狠狠地扯着,赵三头皮一阵发麻,她被迫低下头,她看见斑驳的水泥地面上,三双脚正在杂乱无章地移动着,互相踩踏着。她发出尖利的喊叫,又响亮又嘶哑,像兽类死亡前的怒吼声。她拿着手中的菜刀一阵乱劈,死了算了,一了百了。然后她听到她爸哎哟哎哟的呻吟,她的头皮随之松了下来,地上又是一把乱发。她抬起头,看到她爸坐在沙发中央,抱着脑袋直叫唤。红色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里慢慢地渗出来,她妈一边喊着天呐天呐,一边到处乱蹿着去找毛巾。

她怔了一会儿,那股在她体内疯狂窜动的怒火,像被一瓢水浇过一样,渐渐熄了下去,赵三开始浑身发抖,她瞪着空洞洞的眼睛,内心里又凉又空,像出现了一个广袤的深渊,浩浩荡荡一无所有。

她爸开始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爸哭,他一直是个硬汉子,赵三印象中,他从来没有流过泪。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为了给她们交学费,他一个人去深山里卖木料,在原始森林里一呆就是一个月,晚上兽类嘶鸣,他没有帐蓬,只有在潮湿的被褥里瑟瑟发抖。第二天一早,他扛着两根巨大的湿杉木翻越九宫山,从日出走到日落,早上用破铁罐煨的粥早已经消化完了,一路上饿得胃疼,杉木卖到山那边的木料收购站后,他又披星戴月地飞奔回营地,准备就着月光再砍两根树,用晚上的篝火烤掉些水份,以便第二天扛的时候可以轻松些。那样的日子,他没有哭过。

开学之后,他没有钱给赵三交学费,早上挑着一担花生出门,在天堂镇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镇里叫卖,但没有人买,把价钱一降再降,还是没有人要。他陪着笑脸,把腰都弯遍了,依然没卖掉。到了晚上,大家都已经睡熟了,他又默默地担了回来。那样的日子,他没有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