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为了最后的安宁而皈依,那么,这已经不是纯粹的信仰了。这是向神要好处,哪怕只是精神,而非物质。”他继续说,“况且,我还有一种更糟糕的病,我至今还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无神论者。”
风起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夜的牙齿透着森森的药气,咬着瘦骨嶙峋的病体。植物静默着,在土地上叠加着不规则的黑。我又沉默了,为什么命运要对一个苦难者赶尽杀绝,D已经够辛苦了,竟然要在疼痛和孤独、焦虑和恐惧之上,还要加上信仰的缺席,希望的不知所踪。
“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赶快离开,医院的诊断结果一直在提醒我劫数已定,大限将临。濒死体验越来越清晰。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是随着病毒与化疗的增多,思维会越来越模糊,心智越来越萎顿,将来胡言乱语,任何所说之事都作不得数,就很可怕了。夜深的时候我睡不着,嗅到肉体腐烂的气息,感到毛细血管一根根地断裂,疼痛如百蚁噬心。有时也能看到死神的安详的脸,他面目模糊,但微笑却无比诱惑……呵,在这希望的不毛之地里,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死亡的亲近。”
“有时候我做梦,梦见浩荡的黑暗,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没有开端也没有终极的黑暗,走着走着,不,不是走,而是像列子御风一样任意西东,忽然我听见有人和我说话,这声音好像是别人的,也好像是我自己的,语调无忧无喜只如家常,‘嗨,回来了,来和我说说在人间的旅途怎么样?’”
“我请求我的母亲去申请安乐死。她当然不同意。连续几周,我执拗于此,向她袒露我的溃烂和疼痛,袒露我的屈辱和绝望,直至她答应下来。但结果如我预料,医院驳回了她的请求。”
“他们说有违人道,操作起来太麻烦,牵涉的问题太多,哪怕病人与家属再痛苦,也只有继续苦熬着。”
“很早的时候,也就是入院不久,消化系统就开始紊乱甚至失控,后来,肉体越来越不堪,越来越没有尊严。我恨最初的救治,生命是被延长了,但濒死体验也无限地放大和拉长。古时候的刑罚,以受折磨的时间的长短作为轻重标准。轻的,让你爽快死去,重的,则剜肉挖眼放血削去四肢无限延长死亡的过程……在这点意义上,没有任何一种刑罚,比得过现代医学。”
“我曾经和病友们聊天,他们和我一样,羡慕那些瞬间死去的人,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痛苦就告别人间。我们说起他们的时候,就像你们说有人忽然抽了一个大奖,有人娶了个美娇娘,好运那么偏袒他,都让人嫉妒。我们还羡慕古人,从临死到死去,平均不超过三天,死得恰到好处。”
“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我想过一些关于死亡的问题,因为我得让自己相信,死亡没有那么可怕,说服自己平静赴死。博尔赫斯说,死,就是水消失在水中;海涅说,活着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我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又有什么可担心。木心也说,从明亮处说,死就是不再疲劳的意思。这话简直可以蛊惑人心。”
“我最喜欢的,还是苏格拉底对死亡的描述。他说,‘我们之中认为死是一件坏事的人乃是错误的。死要么是一场无梦的熟睡,要么就是灵魂移居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如果一个人能和奥尔弗斯、缪索斯、赫西阿德、荷马谈话,那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愿意放弃的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一死再死吧。’最后,苏格拉底说:‘死别的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只有神知道了。’”
“虽然各种流派和哲人都说法各一,但我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死亡是一种开始,还是一种终结,都无需担心,等着它就是了,就像等着一个节日。”
这时D的母亲来了,看到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似的。又说了些拜托之类的话,我听了又惶恐又羞愧,暗恨自己人微言轻。“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着了凉!”母亲护子心切,把轮椅调转方向,推回病房去了。轮轴在地砖上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一会儿就被园子里无边的寂静吸得干干净净。
他们走了之后,我独自呆了一会儿,内心里沉重酸楚。我想,我要珍惜生命,是的,珍惜,哪怕这个词已经褴而又褴,俗而又俗,我要珍惜这完美与不完美的一切,这秋夜,这微光,这飞舞的蠓虫,这杂乱的草颗,这病苦缠身的族人,这空气中飘荡的理想和死亡,这身体里无止尽的欲望和忧伤……但具体怎么珍惜,我仍然不知道。我只是想挽回一些什么。我打了一个电话。
“如果可以,”我告诉他,“亲爱的,我们和好吧!我们相亲相爱,重新开始。我想为你生个孩子,给他取个名字,叫珍生。”
那天夜里乍睡未睡时,我听到院子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沉闷、果决,像一个终于落了地的答案,和一篇小说最后的沉重句点。护士们在走廊里焦急地穿梭,有推车嘎嘎地压过地板,许多人从病房里冒出头来,窸窸窣窣、切切嚓嚓地说着什么。午夜开始变得嘈杂,我忐忑不安,扶着床沿慢慢地走出门去——我的双腿忽然变得那么软。
消息终于确凿了:D用他仅存的力气和智慧,使自己成功地奔赴死亡,他终于还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来终结了他的痛苦和尴尬。
听护士说,D的遗书写在一张从病历本上撒下来的纸上,上面只有7个歪歪扭扭的字:
“妈妈,我先回去了!”
七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我想着D的挣扎,想着他苍老的母亲和幼小的孩子,想着他的不甘不愿和无可奈何,泪水汩汩地流。
临近午夜的时候,病房里进来一个男孩,个子很高,但瘦得狰狞,医生和护士反复检查他全身,慎重得让人不解。
在我来大理之前,曾经在大理呆过的朋友给我忠告:“不要和很瘦很瘦的陌生人说话。”
“可我喜欢瘦人,”我说,“你知道的,胖子普遍笨拙、庸俗,并且****不强。”
“你不要这么****熏心好不好!那可是云南,靠近金三角,曾经许多农户都在田野大片大片地种罂粟。你得警惕这个同性恋、毒品和风景一样多的古城里会让你迅速沉沦。”他哇哇大叫。
不论朋友如何大叫,天明以后,我还是和他说话了。那时候雨已经收了,阳光在玉兰花的叶片上流动,几只鸟雀开始在叶隙里脆脆利利地叫。病房里涌起一阵歌声,那是乔治米切尔的歌,一曲我深为迷恋的民谣,那个年轻的陌生人对着窗口,轻轻地哼着,像耳语一样暧昧忧伤。
“……
这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
这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我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可生命本就是在追寻中彷徨
我们是宇宙中的星尘
像金子般闪闪发光
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那开满鲜花的原乡
我们终于来到了伍德斯托克
像一滴水珠汇入五十万人的海洋
到处是狂欢,到处是歌唱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们是宇宙中的星尘
亿万年前的古老灵魂
我们有金子般的光芒
却被魔鬼囚住了翅膀
终于,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那开满鲜花的原乡
……”
整个秋天都沉入了一场回忆,一切都慢了下来,而那些最美的往事,最好的未来,都在藏在其中。后来,我发现房间里的每一缕光线、光线里飞舞的每一粒尘埃,都有了耐人寻味的意思。
“真好听,”我说,“听说你吸毒?”
他嗯了一声,转过脸来。一双眼梢很长的细眼睛,为什么美总与危险形影不离?我暗暗叹息。他的脸瘦得很有趣,就像一个很规则的等腰梯形。我想,要是知道他的上额和下颏的宽,和两者之间的长,套用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以二的公式,就能算出他的脸的面积了。
“为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我只是吸毒,又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这种居高临下式的审问,能不能省省?”
“其实我诚惶诚恐,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始谈话。你不知道,在我开口之前,我设计过N套开场白,日常的、文艺的、哲学的、无厘头的、霸气侧漏的……结果哪一套都没用上。唉,我又继续不下去了。要不,帅哥,我看你骨格清奇,我帮你算一下这张脸的面积吧!”
他舒展开来,细长的眼睛缓缓弯成一道缝。他笑的时候,我想起我小时候玩过的一种纸花,干涸的时候,它是一坨干巴巴瘦瘠瘠的纸,但如果你把它放进杯子里,在水的浸淫下,它会慢慢张开身体,分枝吐蕊,顾盼生辉,比真实的花朵更为美艳。
后来,他开始说他的故事。
“我叫A,北京人,北大毕业,写过专栏,画过画,坐过牢,玩过摇滚,徒步进过藏,一个人去过30多个国家,酒量不错,泡妞成绩更不错,各种肤色、各种国藉、操着各种语言的女人像韭菜似的在我的床上生长。三年前来到大理。那时我觉得大理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无论哪一个旮旯里,都能翻出一个壮志未酬怀才不遇的年轻人,都有点故事,都有些才华,更关键的是,他们都相信自己理应名满天下,这点和我很像,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和他们永远地惺惺相惜下去。”
“我们聚了几个人,在三月街上开了一个小酒吧,白天卖点自己的画,晚上就抱着电吉他在酒吧里唱歌,那时的文艺女青年量多味美,特别解风情,她们可以因为一支歌而落落大方地打开自己的泪腺和大腿。有将近半年时间,我们都过得特别有滋有味。”
“忘了哪年春天,我又陷入了一场爱情。那个姑娘叫长安,她总是一个人来酒吧听我唱歌,长发白裙,言行里有一种无辜的妖娆。那年春天,大理总是下雨,夜晚的时候,三月街都像在水中荡漾,柳枝神思恍惚,有意无意地勾搭着路人,一切都变得别具意味。我一哥们盯着她叹气,说这样的季节如果不谈场恋爱,就像一盘菜没放油盐似的了。我嘴上说说废话少说,快上,心里却想赶快下手,看准的猎物不能被别人夺了去。就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当天晚上,我就在夜宵摊上被人莫名其妙地打破了头。”
“事后证明,我的被打和我的泡妞念头没半毛钱关系。那蠢货认错人了,他喝了酒,醉眼惺松地满世界找他的什么仇人,而我那天又特别走运地穿了件和他仇人一样的蓝毛衣……你说******这都什么事儿!”
“脑袋开裂的痛苦堪称世界上最痛苦的痛苦,好几次,我求医生给个爽快的。当然没被答应。正在那呼天抢地的当儿,我的长安姑娘来了,她说了些语焉不详的话,递给我一片药丸,说能让我忘却痛苦,并且打破意识的障碍,看到一个和我们的日光之下完全不同的世界。疼痛已经在我体内占山为王,我的判断能力、思维能力、自我控制能力纷纷屈服于它的淫威之下。然后我吞下了她给我的白色药丸。”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清晰而锐利的图像,它们在我的视域中央风起云涌、不停变幻,它们色彩绚丽、画面无懈可击。我的眼睛已经超出了人类视力的极限,看到最完美的、最理想的图像,和它比较起来,日光之下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我怀疑我到了天堂,而这一切都是上帝自己的私藏。”
“不久,电视里的乐曲也有了色泽和形状,就像一条渐变色的绢绸,我面前涌动、涌动继而慢慢消失。猎物姑娘的语言也变得具体,一个字符就是一颗滴溜溜的圆球,一颗缀连着一颗,就像冰糖葫芦似的,只要我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得到。黑夜和拂晓正在融和,时间成了液态的水,我躺在水中央,看着我的长安姑娘从水中钻出来,她裸露着上半身,站在一朵浪花之上,成了新生的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