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早晨,和一生所有的早晨一样。清亮、新鲜、无聊。沉闷的屋子里,次第涌进冷空气,苍蓝的天,犹豫的光线。楼下早餐店的油条香也跟了进来,接着,车鸣、人语、水豆腐的叫卖、商店的铁皮卷门抽拉时的喀喀声陆续响起。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至此,我到这个浙江小城刚好三个月。
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喘息,和谁拚命一样。久违的声音。我知道床下还有一双鞋,42码的人造革,五马街的地摊上随处可见的,到了母亲的喘息退潮,就会默不作声地离去。
窗帘上方结着蛛网,天花板有裂痕,下大雨的时候掉过两块白灰,摔在地上像五马分尸。隔夜的奶茶起了膜,摊开的日记簿上写着半句话:我去哪儿?连着四个问号。这是九零年代的老房子,有闷潮的气息,人和物都在发霉,心与事都在腐烂。
窗帘掀开了,伸过来一枝悬铃木,一只尺蠖,在树痘间一曲一撑,一曲一撑,将秋天一拃一拃地量尽。
你应该回去上课。
人造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坐在豆浆的香气里,头发用塑料篱爪扣成一团,脸色好看了一些。
我不想读书,读了也没什么用。
她生气。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就是因为没读书。她也做过梦的,小时候在赣西北的村庄,看见画报上的胡蝶,一心一意要做这样的美人,活在一张画报里,活在男人的仰望中,被爱所供奉,他们的脏手却永远也伸不过来。
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她继续说,脸别了一别,喉咙使劲吞了一吞。
我坐上当天回家的火车,回小城上学。
之所以听话,并不是被未来所吓住,只是不喜欢她的脸,不喜欢她的喘息,也不愿意见证这个中年女人的日渐式微,她已经病了,也老了,发了胖,人造革来得越来越少,钱出得越来越不干脆。她准备去卖瓷砖,其实主要是做苦力,帮人一层一层搬上楼。
来温州,是为了避开一个人的脸。
而现在,为了避开她的脸而回去。
一生就像一场马不停蹄的迁徙。而我,是年少的浪人。
二
这么久过去了,我依然会想起他。
回忆就就像一部下载好的高清影片,质感佳,分辨率好,信号抗噪能力强,没有卡带,不会断片,也没有马赛克。
他穿着紫色西装,在猪肝色的跑道上走,肉包子的油倒流上去,在微秃的头顶上闪光。有人说,付老师好!他嗯了一声,眼没抬,嘴没停。
我趴在二楼窗口,用目光等他,等他跨过校园的铁门,等过踢开那个飘浮的塑料袋,等他在教室门口瞪一分钟,等他把教科书往讲台上一甩,粉笔灰一蓬,说,上节课我们上到了哪里?
他在家里办了补习班,辅导数学,要收钱的。省了两个月早餐钱,报了名。是一个平常的三室两厅,在客厅上课,谷色的阳光涌进来,淹没了整个屋子。他讲了例题,罗罗嗦嗦的声音,肥腻的脸,有人打了一个大呵欠,他瞪了瞪。
平方差就是这样解的,懂吗?
不懂。
说得多了,他便知道我的故意,不再理睬。
他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叹息,这孩子调皮!
我站起来,揽着他的胳膊,站在那女人的目光里,我不是孩子,再过两年,就会长得和他一样高。
补完课,天已经暗了。黄昏时分的风景模糊又暧昧,天空就像一个蓝色的深渊,一碗一碗的玉兰花,站在枝头,温柔地送别落日。他送我回家,骑着电瓶车穿过半个城,风挟着他的体味,钻进我的鼻腔。
我搂紧他的后腰。他说,松开。我没有。他说,快松开。我哧哧笑,就不松开。像是一种游戏了。
他已经老了,一个42岁的男人,青春已故,半截身子入黄土。可是我爱他。我年少的身体就像一个沉甸甸的皮袋,溢满了对他的渴望,一睁眼,一张嘴,那些暖烘烘的东西就会流出来。
我喜欢你。我说。
我是你的班主任,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他又罗嗦起来,这么可欺,可亲,也可笑。都是被我催生出的惊慌失措,是新的人,就像我的儿子,我从未相认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的兄长,我的恋人。
你对我说一句鼓励的话吧,老师!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放学后能给我复习一下平面直角坐标系吗?
他忍了忍,也答应了。
周末和我们去爬山吧,老师!
得寸进寸,得尺进尺,终究无法突破他的底线,什么也得不着。
离开二中的那个早上,下了雨,蔷薇花开了,树下的水洼映着红影子。一生见过多少花开。只有那一次花开。让我落泪。
天空下,多少美被冷落,多少爱是镜花水月终成空。
三
母亲联系过付老师,说我想回二中,遭到严辞拒绝。已经不可能了。只有转道去N中,插班读八年级。
N中是私立中学,学费高,老师以酷厉出名,可顽劣学生依然多,每个班总有几个,熟极而流的身手,自成一派的套路,与老师对着干。老师狠,学生也不孬,斗殴便时有发生,开除学生的事件自然不在少数。
奶奶说,你就听说这些事,怎么没听说他们的教学质量好?
那也是逼出来的。
学校在城西南,从城中央骑单车,要半小时方能抵达。荒郊野岭,操场、食堂和教学楼隐在一片女贞圆柏罗汉松中,冷漠肃穆,呼应着后面的殡仪馆和公墓区。夏夜的时候,偶尔能见到流窜的磷火,像流萤的集会。
在N中的校门口,奶奶对我说,新学堂,你要好生读书,重新做人。
把十块钱往我手里一搡,那张纸币青了脸,有了怒气,她说,报名花了六七百,现在又要给钱,你妈又不给我钱……我去哪赚钱,这把老骨头卖了也没人要!
这张泥黄的脸,布满了老年斑,像萎缩的老姜。恨她的时候,我就盯着这些黑,想象终有一天,这些黑斑会爬满她整个人。然后,又有了勇气和耐心继续熬下去。
现在奶奶走了,一路嘀嘀咕咕,阳光下,她的身影扭曲又单薄,像谁恶作剧地剪出的纸人,阴损、恶毒,符咒一般贴在我的生活里。
她走后,空气就自由了。我迈开双腿,跑过操场,跑过食堂,跑过晾满衣裳的宿舍楼。阳光如洒,海棠、丁香、紫荆和夹竹桃的花叶淋着蜜一般的光晕。真是一个油画一样的早晨。
报告!
教室里正在读语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如果,这扇门是我的口,通过以后,就能遇见我的光,我的豁然开朗,我的良田美池屋舍俨然,该有多好。
班主任是女的,胖胖的长脸像大半袋面粉,但有刚出炉的馒头一般温暖香甜的声音,这是新来的杨纸,从二中转来的,大家欢迎新同学!
有掌声响起来。第一次为我响起的掌声。
迎着参差的目光,穿过过道,在教室最后面的空位上坐下来。
杨纸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杨纸,今年14岁,来自二中,我相信梦想,希望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可以哭,但不能怂。
某个角落传过来一声,嗬,有个性!
窗边晃着一副眼镜,玻璃片折着两簇阳光,光线四散飞溅,像璀璨的白绒花,绒花下面,是一张薄片嘴,此刻嘬圆了,发出一声短促的唿哨。
四
从浙江回来前,人造革给我买了几身衣服,时尚带帽衫,牛仔裤,发型也换成了清爽的娃娃头,人瘦了,胸脯却鼓了起来,像怄着一股气。奶奶乍见时,惊了一下,变了个人啊,好看多了。
跟随班主任去领书,领完回来,上课铃便响了,又在几簇目光中钻进去。
有人说,唉,又是英语课!
怎么呢?
全校最讨人厌的老师,都被学生打断过腿……
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食草动物的瘦长脸,却像从南极过来一样,又冷又硬,棱角能戳疼人,衬衫扣得一丝不苟,说话又响又快。
有纸条扔过来,揉成一团,放学后晚点走!
新来的同学,站起来!从讲台上传来吼声。
心里一紧,站了起来。跟着我站起来的,是一副闪光的眼镜。个子很高,大概已经过了170。
老师,纸条是我扔的,不要怪她。
上课扔什么纸条?写什么东西?
没什么。
拿过来我看看。
老师,这是我们的隐私,我觉得你不应该看,要罚就直接罚我!
瘦长脸气得煞白,一激动,竟有些口吃,你,你,下课到办公室来!不得了了你们,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被保护的感觉,原来就像躺在千万朵棉花中央,温暖,柔软,又结实。后来我打听到,眼镜少年叫吴严,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15岁的少年,强大,也阴狠,班里几个漂亮女孩都和他好过。
站在走廊里,赴约。人渐渐走完了。校园静下来,有穿堂风经过。廊在风中,风在廊中,它呜呜地响,像一个老人的肺气肿。
出乎我意料,来了四个人。
一个叫红大便,因为他哥哥在蓝翔。
一个叫穷摇,上课喜欢左右方向乱摇头。
一个叫机霸,计算机玩得无人能及。
吴严说,都是哥们,介绍你认识一下,在这学校里,谁要是欺负你,哥几个替你出头。
好!我求之不得。
你为什么离开二中?
不想呆了呗。
N中又想呆吗?
嗯……也许会有一些不同吧!
红大便说,哥,兄弟我还有约,先走了。跨上单车纵身蹬远了。在空旷处,撒开车把子,扬着双臂,像鸟,大声唱,爱能成魔能成疯,此时迷恋彼时恨,在我想起来,在我想起来……
穷摇和机霸也找了理由走了,说结伴去网吧,继续英雄联盟。
在秋末的山岗,我们坐着,他点燃一根烟,问我,要么?摇头。自顾自吐着烟雾,像一个不停歇的烟囱,将天熏得一点一点暗下来。
从我们坐的地方看下去,小城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稀稀落落的,像个示爱的人说的话,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风把他的试探送过来。你谈过恋爱吗?
五
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迫不及待地,一点矜持都没有。
从山岗回来的第二天,他来接我上学,在楼下叫我的名字,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与夏天蝉声近似的平仄。下楼,看见他在蛋糕店门口,笑着,手里拿着温热的茶叶蛋。一连几天,都在重复这个片断。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打饭吃饭复习功课。和他说了许多往事,也说到付老师。一边哭,一边从泪水里抽出支离破碎的情节。他抱着我,别哭,现在有我。
你确定?
当然确定了。
做我女朋友,都要和我睡觉的,你敢吗?
前半句让我犹豫,但后半句堵死了我的退路。我当然说敢,否则我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杨纸吗?
明天周末,来我家吧,我爸妈不在。
是月山路上的一户人家,老式房子,有小院落,朱漆门上雕着回形纹,桂花一蓬一蓬地涌进来,空气都是金滟滟的。客厅里挂着松鹤延年,有书架,放着儒学经典和民国学者著作。
你读吗?
看不懂。
他摘掉了眼镜,脸庞忽然间开阔平坦,一马平川的青春,和尴尬的陌生。递给来一个苹果,待我伸手去拿,又缩回去,再伸来,挑逗似的。
你到底给不给?
你说严哥,我爱你,我就给。
严哥,我爱你。
苹果递过来,嘴也递过来了。这是我渴望多年的吻,在幻想中NG无数次,等到真正落入实处,却是另一番感受,热烘烘的,不洁的,交换着午饭的残余滋味。
我撇开了嘴。
初吻吗?别害羞,多吻几次就好了。胸脯上伸过来一只手,捉住了,我心里一惊,慌忙把它放回去,站起身要走。
怎么了?
刚刚想起来我妈回来了,今天晚上到,我要去接她。当然是谎言。
他怒烘烘地看了我一眼,答应了,又拒绝?什么意思!
推开朱漆院门走出来,在十一月的豫宁路上茫然地走。风起了,尘土很大,卷着细碎的落叶满地盘旋,扑向轧过来的车轮,恍如一群出门寻死的人,突然下定决心要一了百了。路过二中,又看见那熟悉的爬山虎,和静默的红砖楼房,忽然很想一个人。再不好,也不会利用我的身体,来满足他的隐秘欲望。就凭这一点,他的冷漠都可以得到原谅。
周一下午,利用体育课,去看王艾。
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去找付老师的,我陪你去,或者我帮你去?
她说,付老师把我手机缴去了。
再次走进那个拥挤的教师办公室,在讶异的目光中,站在他面前。这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这张被我反复温习的脸,这个在每缕晨光来临之前,在梦里给我温暖的爱人,这宽厚的身躯,这永远晃着白光的头颅。
老师!
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话,一时喉头发紧,几乎要哭出声。
他抬起头,看到我,原本风轻云淡的脸瞬间堆上憎恶。这点憎恶让我一激灵,立刻坚硬过来。
我嘻皮笑脸地说,老师啊,王艾的手机,你要来干什么呢?你那么有钱,又不缺手机,还给她好不好?
只要你不再来烦我,我就还!
六
饭桌上还摊着残羹冷灸,碗碟都没有收,一根豆芽和几束鱼刺纠缠在盘底。奶奶坐在灯下,骂骂咧咧,似乎刚刚哭过。
舅舅皱着眉,不耐烦的。这个30多岁的手机维修店员,刚刚被骗走了几万块钱。骗子是一个漂亮女人,以结婚之名和他相处。他自然是甘愿的,他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飞蛾扑来扑去。
奶奶又哭,说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天你姐——转向杨纸——也就是你妈,今天打电话来,复查结果出来了,已经晚期了。
其实母亲的乳腺癌早些年就查出了,不愿意切除,也没钱治,只是拖,能活多久是多久,在世上捱着时日。
一个接一个的苦难,一层接一层的酸楚,一场接一场的病痛和绝望。人生就像是一个重复百年的GIF,转至哪一轮,都是一样的四面楚歌。
那天早上上学,经过朝阳湖的算命摊,有个老头瞅了我很久,我瞪了一眼,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他笑,小姑娘要当心点啊。
被他说中了。
英语课上课之前,经过机霸的课桌,他从斜空里叉过半条腿,我没有提防,一个趔趄,重重地绊在地上,立刻矮人一头,在地上悲怆地大骂,机霸,我操你妈逼。
吴严坐在一边冷酷地看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红大便几个放肆地笑着,各种污言秽语纷纷浇在我身上。已经忘了具体的内容,只记得到后面,他们隐约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