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一闪,血流如爆,他抱着手臂嗷嗷大叫,在那惊惧的叫声里,我用沾着血的刀刃,微笑着划开自己的胳膊。
满室哗然,有人惊叫着,杨纸疯了!
痊愈以后,我和机霸依然坐在教室里,包扎着纱布,阴沉着脸,路上见了,他总是会漠然地转过身去。谁也没有重提这些事情。只是再没有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书上没有脏话,路上没有绰号,课桌底下没有大便纸。
学坏是一种顺流而下。
为了武装我的外壳,我继续叛逆。抽烟,喝酒,展览我的刺青,去网吧上通宵网,和坏孩子拉帮结派,和小混混谈各种不成器的恋爱。言语越来越放肆,性情越来越乖张。
有一天,我听到另一种声音,学校怎么还不把她开除?
那时,吴严已经和班里的文娱委员好上了,出入成双入对,像被蜜粘着的两根手指,一如我和他的曾经。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感兴趣。
2012年的冬天很早就来了。低垂的天空,飞下一瓣一瓣的雪,一夜之间,包容了人间所有不堪。天明以后,大朵的雪仍在飘,不知哪里传来残缺的曲子,类似埙的声音,呜呜地,反复着,吹得娴熟,但也有令人毫无办法的忧伤。在这声音里,我忽然想变成一个透明的孩子,什么杂质都没有,一切都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文娱委员怀孕了,他们四个人凑了钱,集体逃了课,去南昌给她堕胎。检查出来,又说有宫颈炎,还得要医药费,向家人要,也向同学借,及至都知道了这件公开的秘密。
一周以后,他们回来,学校已经和家长交涉完毕,并公示了开除通知。
九
那天上午第四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正是校长。我们都知道,一旦下了校长的这节课,吴严他们便会收拾书包,离开N中。纵然他们平日里骄横跋扈,但想到他们的离去,大家都有些怅然若失。
通知已经公示,想挽回,似乎已经回天乏术。
历史课上,大家都心情沉重地坐着,预备下课铃响后,去和他们道别。
窗外又是春天了。柔和的天空中,有几朵春日的浮云飘过,窗外的田野已经是大块小块的新绿了。万物蓬勃生长,空气都一跳一跳的。
校长正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讲台上一会儿是辛亥革命,一会儿是军阀混战,我没有心思听,在草稿上迅疾地写着,写满两页纸的时候,离下课只有五分钟了。
校长,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我有话想和您说。
他愕然地看了我一会儿,答应了,好,你说!
校长,我知道我们班有几个同学违反了校规校纪,您很生气,这确实不应该,但是尊敬的校长,您经常教导我们要包容和爱,如果一个学生犯了一次错误,就开除他们,不能重新来过,是不是太严厉了?
校长,吴严他们确实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优点,讲义气,敢担当,是许多人的好朋友,听说学校要开除他们,我们班的同学都哭了……
像为了给我配音一般,教室里起了隐约的啜泣声。
求您再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相信,他们会以实际行动证明给您看,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变成天使……
你叫杨纸对吧?好孩子……他叹了一声,好,这次我暂且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希望犯错的同学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杨纸和同学们的心意!
下课铃响,同学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大叫,杨纸,好样的!
出乎意料,你会做出这么霸气的举动!
够爷们,给你一万个赞……
吴严走过来,伸手他的手,用指尖在我头发上耙了一下,行啊你,真没想到这么讲义气,从前对不住了,仍是那句话,往后谁要是欺负你,哥几个绝不饶了他。
机霸递过他的胳膊,还想砍不?满足你!
十
母亲从温州回来了,似乎是来安度最后的时光。她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不大出门,昏睡着,浑浊的空气里有隐约的臭气。
每次站在她房间里,我都会想到三个字:未亡人。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也感冒了,接连打了三天针,家里全是大小病号,奶奶又是骂骂咧咧,诅咒着命运,也诅咒着我们。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慢慢游移,幻变成一点点白光,朦胧中涌上来大片大片的幻象,芦苇弥漫四野,春天就白了头,等到深秋,又白了一次,又看见童年的小白鼠,二中灰白的教师办公室,N中午夜的月光,过往的,现在的,未来的,纠缠交错。但自始至终,都有他的脸在,付老师的脸,就好像生命是一个深渊,他的脸,是洞口那唯一的天色。
奶奶,我不想去上学了。
她这次无比听话,当下就出了门,去学校领回我的书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休学手续也已经办好了。
已经来不及了,而告别已经完成,再重新回去,也没有太大意思。
奶奶说,都已经退了,那就在家里复习吧,顺便帮我照顾你妈,她日子不多了。等下学年开始,你再去二中复读八年级。
QQ上有同学留言。
杨纸,为什么招呼不打一个就离开?
你把红大便他们留了下来,自己却走了,为什么啊?
吴严也有一句话,他说,杨纸,如果曾经伤害你,对不起。看见留言,给我回个话,我想见你!
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一如从前,只有离开,才能让留在原地的人懂得珍惜。
到城南的人民医院去帮母亲拣药,或者去南湖市场买菜,剖鱼,打扫屋子。没事的时候就上网,午夜听见低回哀婉的歌,开了窗,窗外的树梢努力刺向夜空,满天细碎的窟窿,光线从中漏下来,变成星辰和月。眼泪竟掉下来。什么时候,我才能刺破生命的满天阴霾,看见我的光?
然后囫囵睡去。
梦里独自出发,去寻找父亲,坐在冰冷的硬座车厢里,人来人往,我一个都不认得。火车一直走啊走啊,窗外却一直都是黑,无止尽的黑,如同隧道永无尽头。
哐当,一声剧烈的玻璃碎裂声把我惊醒,一颗小石块在地板上跃了两下。
紧接着,楼下传来熟悉的叫唤,杨纸,杨纸……是吴严的声音,一如初到N中时,每天清晨等在蛋糕蛋门口,手里拿着温热的茶叶蛋,唤我和他一起上学。
应该是梦吧,我都退学了。他不可能来的。又翻身睡去。
杨纸,杨纸……
男生的声音,女生的声音,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有平仄,有轻重,像朗诵一样,叫得整条古艾路都抑扬顿挫,百转千回。
我侧耳细听了五秒钟,没错,这是真的,是他们!
我蹬开被子,赤着脚,狂奔到窗前,掀开帘纱,推开窗。蛋糕店门口,站着一片暖烘烘的脸。春日的阳光金粉洋洋,洒在他们年少的、热烈的脸颊上。天空是从未有过的苍蓝,一丝云也没有。这样一个和平吉祥的时代。这样一个明亮圆满的清晨。
杨纸,快下来,跟我们一起上学去!
吴严的镜片上又晃动着两簇光绒花,绒花下,是嘬圆的嘴,吹出一声响亮的唿哨。红大便一脚蹬着单车,一脚踩着地面,大叫着,杨纸,你别想逃,咱们非得做一辈子好朋友!
还有机霸、穷摇、文娱委员,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也嚷着,喊着,叫着,闹着,但我渐渐听不见了,我已经泣不成声,渐渐遮盖了他们的呼唤。
泪眼模糊中,又看见自己坐在火车上,在漫长的隧洞里孤独穿行,一抬头,忽然看见光线织成的金地毯,浩浩荡荡,无始无终,铺在目光极处,迎接每一个从黑暗中走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