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31岁。过完了年,我搬出尚寓花苑,只身去了梦城。四年前,自己倾其所有,在尚寓花苑买了八十平米,并且与妻子一起努力,成功诞下女儿。现在,要对这一切说再见了。人生是一个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我用了七年。七年之痒是一个魔咒,果然不假。
梦城的天空是惨白的。租好了房子,付三押一之后,看一眼银行卡里的可怜数字,竟然不再是心口发紧的感觉。我真心为此感到高兴。
窗外的梧桐树和这个小区一样老态龙钟。新一轮的寒潮接踵而来。半夜被冻醒,在被子里拼命做俯卧撑,床咯吱咯吱地发出了呻吟。早睡早起,按时觅食,强迫自己读书,下午去公园跑步一小时——我想,循规蹈矩有利于尽快适应新的生活。
一直在做力不从心的事情。那天,得知剧本被枪毙的消息,半晌说不出话。思量许多,终于走进Boss的办公室。
“我能不能再改改?”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硕大的办公桌像一条河,黑框眼镜后面是散漫而诡异的眼神。Boss说,不是剧本的问题,投资方变卦了,也许以后会用上。
真相藏在谎言背后,拖延才是扼杀希望的刽子手,“也许”的意思就是“别再指望”。
没有办法再坚持,不是因为缺乏毅力,而是不确定值不值得坚持。后来想想,既然觉得痛苦,那就辞职吧。于是退回了家里。恰逢岳父母的老房子拆迁,他们把所有可能还具有使用价值的物件统统挪到了八十平米之内。为了腾出更多空间,他们擅自扔掉了我伺候多年的花花草草。从毕业那天起,它们一直陪着我,哪怕是在腾挪流离的租房岁月里。
开始频繁失眠。躺在床上,头脑发涨,浑身燥热,感觉自己就像可怕的浮尸。岳父母的鼾声和咳嗽声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
白天,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岳母忙前忙后,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现着她的影子。无论怎么收拾,八十平米的地方都像一个仓库。
终于有一天,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我:你为什么不用去上班了?
我仔细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懒人,还中了一种叫做文艺的毒。我还没有决定好做下一件事情。
来到梦城以后,我不打算再侍弄花草了。梦想越来越轻,喜欢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夜里做梦,梦见自己身在八十平米的仓库,岳父母、妻子、女儿,他们的嘴唇一直在动,电视的画面跳转不停,一群又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正络绎不绝地涌进屋子,而我什么也听不见,氧气越来越稀薄。
爱情不会长久,爱情都会死掉,亲情才是维系长久关系的灵丹妙药。从爱情到亲情的过渡,需要人们足够包容,学会妥协。这个道理我的父亲曾告诉过我,可是他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劝我还是别听他的鬼话,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从睡梦里惊醒,屋子里漆黑如墨,看不见家具的轮廓。发现自己并不惧怕孤单的生活,惧怕的反而是不能一个人,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走在梦城的古老城垣上,隐约嗅到了春的气息。湖水一平如镜,对岸是交错的高架路和鳞次栉比的楼宇,人来车往,欣欣向荣。我坐在石阶上,认真而持久地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用最简单的词语,把最具体的想法记在了本子上:
1、一个人住;
2、买喜欢的东西,及时扔掉不喜欢的东西;
3、每周写一篇完整的文章,哪怕只有1000字;
4、在媒体找一份编辑的工作;
5、用在上下班交通上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暂时只想到五条,以后会随时增补或者修改。这样的做法卓有成效,往后的日子在脑海里有了清晰的轮廓。
我想创造一些能够留存下来的东西。价值,这个没有实质含义的词,一直让我为它纠结不已。一份工作从毕业坚持到现在,还是常常自问有没有价值。现在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平凡人,所从事的任何工作都不过是在用针挖井——有价值,但未必见效。也许穷尽一生也不见得会把井挖好。奢望伟大结果的出现未免虚妄,只要挖掘的过程是快乐的,就值得倾注生命。
还没有成为以胡编乱造为本事的编剧之前,我想写一个故事,在题记里写上自己想对一个姑娘说的话。姑娘已为人妇,故事还没有写完。时过境迁,无心提笔,草草画上句号。故事的容量远远小于最初的期望,它最后发表在一本花哨的言情刊物上,用的是编辑硬塞给我的笔名。收到了一张稿费单,我就搬家了,样刊没有收到。这个故事就好像不是自己的。
开水冲泡的方便面调料,蔬菜还是本来的颜色,但味道和营养已经流失殆尽。最初的期许,在现实中变了味道。
毕业前,我谋了一份差事——一家广告公司的文案。什么都不懂,却要假装什么都懂。腆着脸给人家写策划案,我觉得自己就是在扯淡。但我喜欢那份工作,并且自告奋勇去做司机。每次有开车出差的机会,心里就暗暗高兴。这一切都是因为迷恋开着车看雪的感觉。那座城市在冬天频繁地下雪。天地间素白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沿着轮胎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缓慢前行,心特别地安静。同事好像也被巨大的安静震慑了,心照不宣地不说一句话。
路边有个妇女,看见我们的车开近,就不顾一切地挥手,示意我们停下。她的身后放着一个大铁锅。她已经在冰天雪地的路口站了半个小时,能够载她回家的车一辆也没有等来。她说愿意出五块钱,她说这条路正好穿过她住的小镇,她说这口锅和一大袋白菜也不过三十元,她说五块钱的车费不少了。她用藏青色围巾包住了半个脸,她的方格子大衣我妈妈也有一件,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又融化了,她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头皮。她是一个被遗忘在飘满雪的冬天的人。
只是喜欢在落雪的冬天游荡,就抢着开车,就欢迎出差,就一直坚持一份工作。
只是因为想种点花花草草,养几条鱼,就拼命要买一个有院子的房子,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住在底层,他们说底层采光不好,而且夏天蚊虫多。
只是想有个姑娘和我写情书,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接过生活委员递来的信,怀着期待展开信纸,只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所蛊惑,就偷偷早恋了。
长大之后,又因为贪恋爱情,过上东奔西跑在所不惜的日子,机票和车票叠了厚厚一沓,然而感情终究敌不过距离和现实的种种。
只是为了想要安静一会儿,竟然就走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地步。以为舍弃了身外之物,就算潇洒就算生猛,自由就随之而来——根本不是这样。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生活,哪怕微不足道,也竟然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
这一切都那么虚妄,生活就像被脱干了水分、委身于真空包装袋的蔬菜,变了味道。如何才能超脱?精通星座学的人们,能回答这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