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菜根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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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荷花开得正好

最后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林小凡的心轻轻地落了下来,就像是一滴清水打在海绵上,无声无息地浸润。她抬头望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湛蓝而清澈,其间浮动着些许白云。栏杆外那些相思树茂盛的枝叶间有几只小鸟在跳跃着,在那一刻林小凡终于真切地感觉到那几只鸟儿的喜悦,一种自由灵巧从奢望成为了现实。高考的最后一刻,监考老师从她的书桌收走了英语试卷,一切尘埃落定。在她整理文具的时候,沈一博的身影闪现在考场门口,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傻呵呵地笑着,无声无息。林小凡转身前回望了教室一眼,考桌的深黄色调让人心温暖,从各个方向的大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干净清澈。对于她来说,高考从来就没有什么暗黑无边的残酷,仅仅只是生命的一个阶段,是需要淡定从容去对待的一段时光。

在这一年里面,她喜欢课室走廊里的那些冬日阳光,她喜欢身边的朋友在课间午后的自娱自乐,喜欢沈一博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身旁,咧开嘴灿烂地笑着。而此刻她和沈一博一起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一个小时后她将整理行李然后离开这座学校,三个月后她将去往另一座城市过新的四年时光。路过那片硕大的荷花池的时候,沈一博突然停住问她:“小凡,你喜欢那朵荷花吗?”林小凡看着他的手指方向,随意回答了一句:“喜欢。”随后沈一博直接跳入了荷塘,林小凡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一分钟后他带着那朵荷花站在林小凡面前,鞋子以及大半条校裤上已经沾满了泥泞。他将荷花递给林小凡,轻轻地笑着:“送给你。”林小凡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她接过那朵荷花,心中润泽无声。

沈一博只顾着帮林小凡搬书和搬行李,每当林小凡要拎几样物品跟着他下楼时都会被他阻止。他大手一挥,说一句:“你在这里整理就行了,搬下去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说完这句话时他已经背着箱子提着袋子下楼去了,而楼下林小凡的爸爸从他手中接过一样又一样行李放入汽车尾箱。直到沈一博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搬完的一切,依旧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搬完了,那我回去了。小凡再见,叔叔再见。”然后他就转身跑回了男生宿舍楼,林小凡的爸爸看着沈一博的背影啧啧称奇,感慨地问林小凡:“这个男孩子是你们班的?”林小凡欲言又止,然后点了点头。沈一博回到自己宿舍的时候,爸爸气急败坏地数落他:“臭小子你考完试搞什么去了,打你电话全都不接,担心死我了。”知情的室友都转过身去偷笑,而沈一博心里的酸楚才慢慢喷涌出来,他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落下大滴大滴的眼泪。这可把他爸爸吓坏了,赶忙安慰他:“儿子你怎么了?是不是考得不好?没事没事啦。”

沈一博和林小凡在这三年里并未同班,只是因为他的表哥和林小凡的表姐曾是同学,入学报到的时候四人一起共进午餐。那个时候表哥还特地叮嘱他:“以后小凡有什么事情你要多帮衬一下呀,”说完这句话之后林小凡的表姐扑哧一声笑了,也对林小凡说:“是的,以后有什么苦力活你都可以找他。”后来沈一博只觉得和林小凡相处时都有一种难得的亲切自然,仿佛他们的表哥表姐一般相识多年,只是阔别重逢而已。每个周末的下午他都会陪林小凡在艺术楼练钢琴,林小凡自小开始学习钢琴,因为小有天赋而早早过了十级。只是沈一博从不知道理斯特或者柴可夫斯基这些名字是人还是动物,林小凡练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桌子上打瞌睡,等到被拍醒的时候看见林小凡的眼睛正盯着他。然后他拔地而起,双手叉腰,却依旧半睡半醒地说道:“该去跑步了!”当他在荷塘四周漫长的跑道飞奔起来时,总以为自己跑得很慢很慢,一回头发现自己把林小凡甩出了好远好远,干脆狂奔一圈追回到她的身旁。

沈一博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他不敢回答父亲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开口说话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在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谁说高中很漫长,谁说高三很黑暗,谁说这段日子残酷无光。仿佛昨天上午他跟着表哥才见到林小凡和她表姐,昨天下午他和林小凡还在荷塘边上跑步,一不小心又把林小凡甩出去好远好远,怎么一转眼就看不到她的背影了呢。当他跟着父亲离开学校的时候,荷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校道边上的相思树也落下了一地繁花,在夕阳下泛出淡黄色的光泽。

在光学研究所念书的这几年里,沈远城晚上离开工作室时会习惯性来到研究所旁的荷花池边小坐。研究所里的仪器动辄几百万,外观仍是俄式的拱形红楼,是半个世纪前苏联援建中国时所留下的建筑。沈远城来到时红楼已经过几番整修,只觉得工作室里灯光明亮,温暖舒适。红楼旁是这个校区里是唯一的一个荷花池,因此在他心里倍觉珍惜。虽然这个荷花池远不及高中时那个荷塘的广袤繁盛,开花时也只是三三两两,看不到一片繁花满池红莲的壮观景象,可他还是经常来到池边的石凳上坐着发呆。夏夜的时候,许多老教职工会在池中心的亭子里喝茶乘凉,谈笑风生,还有三两个艺术生在池间的小径上练习乐器。月光明亮皎洁,铺染着整个荷花池,凉风时而掠过,荷叶随之轻轻摇摆。而等到寒冷冬天的时候,荷花池上人迹罕至,只有满池残荷,枯浅的池水也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而沈远城依然会来到这里,穿着黑色的冬大衣,静静地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他总会想起林雨茗的那句话:“在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面,她说她并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却独爱其中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林雨茗对沈远城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正站在中学时的那个荷塘边上,那场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仍旧没有停息。沈远城不知在心里纠结捣鼓了多久,才敢鼓起勇气走到林雨茗的课桌旁,对她说:“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荷花一定很好看,我们去看花吧。”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样一句逻辑混乱的话,她听不懂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当时林雨茗拒绝了他,他该如何下台。幸运的是,林雨茗只是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拿着雨伞起身跟着他去看荷花。人们在回忆过去的时候,脑海中放映的往往都是一幕一幕的画面,因为那些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烙印在了彼此的生命上。林雨茗离开他的生活已经那么长的时间,往后的岁月里面两人的生命兴许也不会有什么交叠。他开始缓慢地忘记关于林雨茗的细节,许多的事情都在记忆里逐渐模糊。而他们打着伞站在荷塘边上的情景,却随着时光流转而在记忆里渐次鲜明起来。如今他总是透过工作室的窗户观望研究所旁的荷花池,看着整池残荷在冬天凄切的风雨里孤独伫立,想起他们穿过那条长满荫香树的小巷,看见一大片荷花。

当他们离开中学的几年后,他的表弟也考上了那所学校,于是开学时他带着表弟去报到,就这样撞见了林雨茗和她的表妹。那时真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两个人同时在两段时空中相遇,而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让沈远城的笑容由灿烂变得凄凉。林雨茗只顾着和表妹以及他的表弟谈笑风生,很多时候总是刻意地回避他的目光。四人在校门口不远处的湘菜馆里吃午饭,沈一博和林小凡活泼好动,整顿饭下来四人几乎是从头笑到尾。最后沈远城叮嘱表弟以后要多帮衬一下林小凡,林雨茗则告诉表妹以后有什么苦力活尽可以找沈一博。后来沈一博和林小凡坐在他们曾经的教室里,上着同样的课,参加着同样的校园活动。同样会在荷塘边上跑步,同样会走过那条长满紫荆花的校道,会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穿越那些茂盛的荫香树去上课。春天到来的时候,大叶榕树的落叶会将校园里所有的校道染黄,又在一夜之间长出千万粒叶芽。随后是紫荆花、香樟花、相思花相继绽放,直到盛夏里荷花与高考一起到来。暑假过后天气转凉,秋冬季节里的校园依然不失韵致。

林雨茗曾给沈远城讲过她母亲的故事,那时候她还很小,对于外在的事物并没有什么理解和记忆能力。她只记得母亲带着她走进一个餐厅,随后一个男子神情拘谨地站起来招呼她们。林雨茗疑惑这个男子怎么不是爸爸,于是张着小嘴问母亲:“妈妈,他不是爸爸呀,爸爸在哪里呀?”母亲似乎没有心思搭理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让她不要说话。而那个男子不知为何从头到尾一直很拘谨,双手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撑在双腿上。他笑着问林雨茗的母亲:“这是你的小孩吗?真可爱呀。”林雨茗的母亲倒是神色平静,开始和男子倾谈起来。后来那个男子不再显得那么拘谨,而他的情绪倒是变化极快,有时候高兴时会笑着摸摸林雨茗的头发,有时候又难过得似乎想要掩面而泣。林雨茗感觉被冷落,于是只顾着吃桌子上的食物,然后看着桌对面那个怪叔叔的神情变化莫测。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她的母亲似乎想起什么,从挎包中取出一个纸袋递给那个男子。母亲对他说可以打开试试,男子用颤兢兢的双手接过那个纸袋,然后将一条有荷花图案的刺绣围巾戴在脖子上,幸福得热泪盈眶。

有一次母亲的好朋友出去玩时顺便带上了林雨茗,而母亲因为工作走不开而没有一起前往。在某个人家吃饭的时候,其他小孩早早离开餐桌在客厅玩耍,大人们则还留在桌上聊天。林雨茗听见他们开始谈论起她的母亲,同时还提起另外一个男子。母亲的朋友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当时我们都以为他们会在一起,两人在学校里一直那么要好。而她爸爸只有她一个女儿,坚决不同意把女儿嫁得那么远。她爸爸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两家的情况确实也差得很远。我陪她去跟他道别的时候,他在路边上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林雨茗这才想起餐厅里的那个男子,确认大人们所谈论的那个人就是他。后来林雨茗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走在自己的感情路上。沈远城像是她生命里一个早已安排好的角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边,打开了她灵魂里的另一扇门。许多年以后,她带着表妹入学报到时遇见了沈远城和他的表弟,感觉世事如同一场大梦一般。在湘菜馆吃饭的时候,她的表妹和他的表弟聊得欢畅无比,笑声不断,而沈远城却神色拘谨而又紧张。他一开始笑得那样灿烂而开心,随后又突然神色黯淡下来,就如同小时候和母亲在餐厅里吃饭的那个男子一模一样。

中学毕业前夕,林雨茗每天都复习功课到很晚,即便如此她依然坚持睡前用礼品纸折几十个星星。直到高考后回校开报考志愿会时,她将这些星星全部装入玻璃瓶中,瓶口处的星星为浅蓝色,瓶底的星星则为深蓝色。林雨茗对沈远城说:“希望你的生命就像这些星星一样,是一个从浅蓝到深蓝的过程,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所以我不会挽留你。”这世上有着这样的一种心灵,他们自由不羁,居无定所,从不愿在某个地方做过多的停留,只能够经过很久很久的流浪以后,才可能变得安分下来。而等到他们走过百亩稻田想要落脚时,才意识到早已错过了生命里最好的归宿。林雨茗没有给沈远城选择的机会,她不会让他为难,让他纠结,也绝不会去无止尽地等他,因此她离开得义无反顾。她从沈远城的心田上拔起了一株荷花,让曾经生长着的一切回到原点。只是沈远城的心田里曾经生长过荷花,土壤里到处都是荷花的气味,后来不管什么花来到这里,都会水土不服。年少的感情都是热烈而又蓬勃,它们总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却也总在一夜之间突然折断。

在很多的情况下,时间往往都是一剂解药,它会将我们生命中那些黑暗的心情逐渐擦去,扫除屋角积压下的垃圾,然后阳光投射进来,所有的一切重新变得温暖而明亮。而我们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情况,对某些人,某些事来说,时间偏偏又是一剂毒药。当时许多不以为然的事情,却在时光的前行之中愈发鲜明起来,当时说好不回头,后来却怀念得铭心刻骨。沈远城终于意识到林雨茗其实已经抵达了他心灵里的所有层次,不管他走到哪里,看见什么样的风景,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在商场里听见她曾经那么喜欢的一首歌,在音乐厅看见她曾喜欢的某个人物,在花店里闻出她曾经最喜欢的那种花香,这一切都会让沈远城突然驻足停下,心中翻涌不已。经历一段又一段感情,逛过一个又一个睡房,我们依然无法阻止心灵对于某些人与事的怀念。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我们的故事总在相同的地方上演,我们曾经的语言也在后来的人口中重复。我们甚至会在不同的场景里看见彼此的身影,会在前面的和后面的人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荷花开得正好。

有一次在博物馆中看见了一幅精致瑰丽的粤绣,绣画中有一年四季的荷花。而在绣画的中间,盛夏的荷花开得绚丽华美,美得惊动人心。博物馆中的灯光设置得恰到好处,让绣画中的荷花层次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沈远城在那幅刺绣前久久站立着,如同林雨茗给他讲的故事里的那个男子,看着那几朵荷花,幸福得热泪盈眶。

又到了一年报志愿的时候,家长们在体育馆中听校领导讲话,而沈一博拉着林小凡来到荷塘边上散步,他对她说:“小凡,我报了和你同一所学校,大学四年里我还做你的苦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我就是不要离开你。”荷塘边上的小道里有荫香树掉落的几朵小花,夏天的凉风吹动绿意盎然的荷叶,而荷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