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来的一阵轻风吹过,把摊放在桌面上的几张微积分习题纸吹了开来。其中一张滑过桌面,在空中摇晃了几下,便紧紧地贴在了地上。注意到习题纸被吹走了一张,赖江明不紧不慢地把埋进了题海中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转了转手中的水笔,皱着眉发了会儿小呆。在前排凳子下找见这张习题纸,弯腰将其拾起。等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手拿着一张习题纸就这样愣住了。一道冬日的阳光擦过自习室的窗户上方斜斜地落下,在走廊上划了一条光明与阴暗的界限。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这道阳光在微寒的空气里所激起的清晰明澈的温暖。他凝望着这道阳光,以为方子怡就在他的身边,突然感觉温暖异常。
去年的冬天他正读高三,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由于高三楼被一圈高大的的台湾相思树所环绕,很多时候阳光都是进不来的。唯独在正午时分,太阳以接近九十度的倾斜角在窗外的走廊上落下一道明亮的阳光。他总喜欢用一个大热水瓶泡上一整瓶浓茶,一边大口喝着一边看着这道阳光若有所思。下午两点整的时候校园广播开始响起,而他的右手依然在习题集上写写划划。再过一小会儿,方子怡就会出现在走廊上,从窗外伸手进来拍一拍他的脑袋,温暖地笑着说:“癞蛤蟆,咱们去打水吧。”那道阳光刚好就落在她的校服上,映照着她温暖的微笑。赖江明转头回给她一个狂放的笑容,便起身出去。其实课室与热水机之间只有十多米的距离而已,而每天在这十多米的同行里产生的舒适,足以让他一整天的心情都是极好的。
他们的开始是在高三开始后不久的一个晚自习,夏末的天气依然闷热,头顶上的光管在风扇的吹拂下摇来晃去。赖江明其他成绩很一般,数学却是出奇地好,课前课后总有许多同学排着队来问他问题。那个时候方子怡正在赖江明旁边的位置上走马观花地看着数学题,没有任何预兆性地冒出一句:“怎么觉得你一直开心不起来呢?”她问得相当随意,赖江明也头都没抬一下便回答道:“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你一样笑得没心没肺的。”短暂的言语之后,赖江明又恢复了他的大笑形象。等他看了会儿数学书转过头去的时候,方子怡却一直在望着他发呆。赖江明看到了她忧伤得让人心疼的眼神,笑容就那么僵硬住了。
而第二天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起,方子怡便已经拿着一本数学《世纪金榜》跑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用一种认真到让人想笑的口吻对他说:“癞蛤蟆,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让我的思想混乱了整整一个晚上呀,你这个混蛋。”他心有触动地转过头去,四目相对,赖江明嘿嘿地笑了几声,开始认真地和她说话。后来他们说了很多的话,直到班里面仅仅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回宿舍区,路灯昏黄的映照下,他们就像是刚刚认识的朋友一样没完没了地向对方倾诉。其实赖江明只是表面上猥琐而搞笑,他的内心其实细腻得很。而方子怡也只不过是外象上冷艳霸道,有时候会突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她过去有一段悲伤的爱情,他也有过一次青涩的爱恋。在一次不完整的感情里面他们却受到了完全的伤害,不知不觉这伤害渗透到性格里面。后来赖江明成为班里的吉祥物,成为大家的开心宝,而方子怡却成了冰山美人,人人望而却步。那天在宿舍区的路口对方子怡说晚安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秋天到来以后下了好几天的雨,方子怡把他拉到了荷塘边,打着伞沿着广阔的荷塘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她说:“你看这些残败的荷叶,早已失去了之前的美丽,让人觉得可怜。但到了明年,它们依然会是芬芳满塘的。因此我们都要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能重新寻回属于我们彼此的幸福。”绵密的秋雨一层一层地落在伞上,赖江明依旧用茫然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风景。他固然相信方子怡的话,只是在高三那种日复一日的单调之中心情早已成灰,如一潭死水一样难起波漾,并不是几句话便可以扭转过来的。
天气慢慢变得比人心还冷,冬天的脚步说来就来了。他和方子怡的关系好到让班上许多的人心情复杂。班上有好几个暗恋或者明恋方子怡的男生,看到她总是在赖江明旁边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小半天,心里一定纠结不已。他偶尔会劝方子怡说:“对他好一点,不要总是对别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方子怡总是不以为意地回答道:“没人要求他那样做啊。”然后他也就不好说些什么,微微慨叹一声。
星期六的中午,结束了一周的课程,下午则是周考。中午他和方子怡总会一起走到窗外的走廊里,背贴着墙壁,任由冬日的阳光把他们暖暖地包裹着。方子怡见到他的时候总喜欢叫上三声癞蛤蟆,而他总是不以为然,傻笑着站在她旁边。她每次开了一会儿玩笑后又突然安静下来,会和赖江明讲很多她的事情。她的烦心事总有很多,在家里的不和,在宿舍的排挤,每当讲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低沉得可怕,而赖江明甚至不敢说话,就这么站在她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候轻轻地说一句:“没事,有我呢。”仿佛那道冬日的阳光洒进了内心,泛起一股温暖。考完周考以后,已经五点多了,方子怡家就住在市区里,因此每个周末都会回家。考试结束以后,科代表把试卷收起来放到办公室,随即就会把答案拿回来张贴在后面的黑板上。赖江明主要是想看一下选择题有没有粗心做错的,而方子怡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他旁边,两人在黑板前的身影却总是引发一些窃窃私语。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赖江明会咧嘴笑一笑,方子怡那时就会带点儿讽刺地说:“这次又当数学一哥了吧。”
有一次方子怡差不多要回家的时候,赖江明没和朋友去打乒乓球,他在座位上纠结良久,最后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方子怡,我送你出学校吧。”她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地笑着回答:“好啊。”陪她一起在站台上等公交车的时候,冬天的夜色早早地暗了下来。冷风时不时地袭来,他的平头在寒风中纹丝不动,身体却经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没事吧,一直穿的这么少。”方子怡突然关心地问道。“没事没事,数学老师不是只穿一件半吗,我也没那么脆弱的。”他装着漫不经心地回答。方子怡笑了笑,然后还是那个安静的模样。隔了一会儿没说话,赖江明问她:“有没有想过,明年的冬天你会在哪里过呢?”方子怡顿了一顿,很正经地说:“上海吧,我想去那里。”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泛起一种失落感,虽然他从来没有希望过方子怡会陪在他身边。“你呢?”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他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中大。”她也微微一笑,似乎有一种苦涩的味道,没有接话了。
遥遥地看见8路车驶了过来,他叮嘱她要注意防小偷。她点了下头,对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便朝着车子走去。他离开站台转身走去,却一直回头看着方子怡的背影。她在上车前停了一下,突然回转头来。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他立即不好意思地掉转头去,不知她是否在人群里找得到这个背影。她坐上车以后,他又侧过头去看着她所乘坐的这部公交车远去。带着寒气的冷风吹来,我意识到自己也要回家去了。那次赖江明送她回家时被班上的同学看见了,第二周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上早已炸开了锅。赖江明本就是班上的开心宝,此后更是经常被大家拿来开玩笑。此后,关于他和方子怡的闲话就不像以前仅在私底下讨论了,而是完全公开化了。有时候他正在给一个同学讲着题,方子怡拿着练习册出现在周围,那个问问题的同学就会很自觉地马上开溜,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把癞蛤蟆让给你了,好好珍惜哈。”方子怡不是不明白句中的意思,只是懒得搭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问他问题,跟他说心事,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也一样,一直觉得这样的关系是最好的了,没有必要再添加上什么复杂的东西。
有一次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暗藏玄机地说,“高三这个阶段是容不得分心的,千万不能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有几个同学的情况听说比较特殊,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基本上还是正常的。”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不禁笑出了声音来。把目光转到方子怡位置的方向,她正好也在看着他笑,两人无话。有时候命中注定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些事情只在几秒之间便可发生逆转。班会上用一系列的照片来回顾这个班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事情。在校运会的那组照片里,有好几张里面都有方子怡,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就被那忧伤得让人心疼的眼神打动了,一时之间暗流涌动。人就是这样,在你没有动心的时候,她在你眼前晃个一万年,似乎都没有什么感觉。可一旦动心了,脑海里和心里满满地漂浮着她的身影。
幸亏是寒假的到来,恰到好处地中止了这份情动。短暂的假期其实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几条少的可怜的短信以及一些不可少的节日祝福。他知道这种刻意的冷淡一定会让方子怡伤心,却仍旧以为伤心总比死心要好一些。枯叶落尽,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感觉到岁末的凄凉。春天到来之后,他的房间窗子外面的一颗花树开满了朵朵白花,清香弥漫着整个空间。晚上睡觉前和方子怡发短信,对她说他房间窗子外有很多缤纷的花朵。方子怡说她很喜欢白花,问他能不能明天给她带一朵,他说当然可以。几乎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来到课室,进入课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方子怡的抽屉里小心地放上一朵白花。那颗花树开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每天一朵的白花让方子怡和他都养成了一个习惯。终究是有一天没花了,他们会两个人都觉得好可惜,唏嘘不已。
赖江明虽然脑袋总是缺少一根筋,除了做数学题之外其他事情总是显得滑稽可笑。但他也不是那种冲动的男生,喜欢上某一个女生之后便立即展开凌厉的攻势。他努力地维持着这种状态。尽管心里翻腾不已,依然是一脸的平静。他在心里清楚,对于方子怡这种女生,长得漂亮而又有个性,只有那种帅气而耀眼的明星男生才可能胜任她的男朋友。而自己呢,只不过是一个数学成绩稍微好一些却猥琐得乐坏人的癞蛤蟆而已。他们只是彼此冬日里的一道阳光,在对方寒冷的时候给予温暖,而不能给一个夏天。如果他向方子怡表白,也许她会接受,但这是在毁了彼此真挚的友谊,也毁了彼此还有一些希望的幸福。
时间在这种无风无浪的生活里流逝如水,夏天来了以后天气变得好热。有一个中午和方子怡坐在相思树下的长凳上乘凉,几棵高大的相思树围出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枝桠里到处都是淡黄色的小花,不时向下掉下几朵,微凉的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花香。她轻轻地凑到他的耳边说:“有一个男生一直在暗恋她。”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很明显他被试探出来了,方子怡就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什么。生活不是电影,他意识到自己被试探出来后继续回过头去一脸平静,方子怡等了好久,只能带着失望离开。后来,方子怡没有住学校,每天晚上她爸爸都会开车来学校接。有几个晚自习她说让他送她出校门,他说好啊。她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快接近高考的时候,很多男生都像女生表白了,这是一个黄昏恋的季节,然后依旧看着他。他总是用一个哦字把她的话给顶回去。
高考前一个星期高三楼作为考场要被清空,他习惯性地先把方子怡的书搬好后再搬自己的书。在楼梯上方子怡问他:“癞蛤蟆,这些书应该很重吧,帮我搬了这么多次书,真是多亏你了。”他还是老话,“没事。”后来高考了,他们就这么分开了。暑假里他们联系过好几次,却始终没有真正地好好谈一下。知道谢师宴的那个晚上,宴席结束之后,他突然走到方子怡身边,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子怡,今天我送你回家吧?”方子怡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极为用力地缓慢点头。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那些即将分散的同学们炸成了一锅。癞蛤蟆和方子怡就这么走在了一起,突如其来而又自然而然。也许大家都会觉得诧异,因为赖江明似乎和方子怡的标准有很大的距离。但是当人们慢慢思考一下的时候,会觉得这样更好,这样的一个男生,至少能够给她一份长久的支持而不是一时的欢喜。这是她的幸福里最重要的东西。
方子怡如愿去了上海,于是和赖江明就成了异地恋,只是两人依然坚持得很好。赖江明高考失手,连重本线都没上,落寞地去了广工。方子怡临走的时候对他说:“我等你,一定。你也等我,必须。”赖江明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和她当时一样缓慢而用力地点头。现在,赖江明拿着这张微积分的习题纸,就这样愣在这道冬日的阳光之中。那些过往的记忆犹如阳光里面的微粒,一粒一粒地漂浮着。他想起了落在他窗外的一道冬日里的阳光,心情沉重婉约至不可说。他不仅仅是她的一道阳光,他将给她一整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