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庆过后,平淡的日子一如往常。
只是西子埋下了一桩心事,总觉得自己和允祥那日不欢而散,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这日,西子正在卧房中改自己的冬装,访竹急匆匆地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宫正女官来了,点名要找西子。
西子想自己同皇后素日毫无交情,忽然找上门来不知所为何事,千万别有麻烦,想到此处就慌忙迎了出去,那宫正女官已经走到了西子卧房门口。
“宝林西子不知宫正前来,有失远迎”,西子忙福身到。
“快起来”,那宫正大人倒是非常和善,扶起西子,上下地打量她。西子也抬眼端详她,见她衣着华丽气质非凡,五官端正温文尔雅,肤质白皙透彻,双目顾盼生辉,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只是略显年纪,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倾国的尤物。
“长得可真是标志”,那宫正大人打量过西子,拉着她的手赞叹道。
“大人过誉了,今日大人来找西子,可是有什么吩咐?”西子仍旧非常紧张。
“前阵子你送上的月饼,盒子精致,皇后娘娘很喜欢,最可心的还要说那上头盖着的那张丝绢,可是你绣的?”宫正大人牵着西子软若无骨的小手,想不到她竟然能用这小巧的手,绣出那样精致的图案。
西子听了这话才宽了心,忙应道:“是我绣的,只是绣的不好,难得皇后娘娘能入眼。”
“还有什么绣样子,能给我看看吗?”
“有的,外面天冷,您快屋里请”,西子忙招呼道,又吩咐访竹,“烹好茶来。”
西子将宫正女官搀入暖阁内,帮她铺好棉垫,去给火炉加碳,那宫正大人就站在西子的榻边上,翻看着竹筐中西子的绣样。
“这可是你的冬服?”宫正大人眼尖注意到了软榻上正放着的衣裳,掂起来看,只见月白色的毡子斗篷连着帽子,帽子四周是上好的狐狸毛,帽子正中央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是的,没事儿自己弄着玩的”,西子奉茶过来,恭敬地递给大人。
大人接过茶,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斗篷,口中啧啧赞叹不止:“真是太美了,这样新鲜的样子,我在宫中几十年,竟然没见过。”
“大人过誉了,如果您喜欢,我就将这件送给您”,西子见自己做的东西有人喜欢,十分开心。
“真的吗?”宫正大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流露出小女孩得到心爱的娃娃一般的神色,只是一闪即逝,旋即她恢复了正常,有点为难似的说,“这个样子是给你们年轻姑娘家穿的,我穿不了。”
“您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想”,西子端详着宫正大人,见她脸上除了些许细纹,并没有其他的岁月痕迹,三十出头的样子而已。
“四十岁的人了,哪里还能扮成小姑娘的样子呢?”
“您有四十多岁?!”西子顾不得宫中礼节,忍不住叫嚷了起来,“一点也不像啊。”
“宝林,你可愿意为我做一件这样的斗篷呢?”宫正大人还是对那件衣裳爱不释手,不愿放下。
西子思忖了一会儿,对宫正大人说:“大人,您可喜欢紫色?”
“紫色?”宫正大人怔了一下,“这些年在宫中所穿衣着,多是赭色系,很少穿紫色。”
“可我看紫色很适合您啊”,西子来了精神,找了块紫色的缎子比在宫正大人脸前,“多衬您的肤色啊。”
宫正大人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确实比平日看起来更加华贵动人。
“那就劳烦宝林帮我做一件紫色的吧”,宫正大人拉着西子的手,请求道。
西子应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又是选料子又是量尺寸,又是画花样,十分繁忙。可她存下了另一桩心事,她看见这次送来的料子中有两块硬质皂色料,就自己留了下来,自己画了样子,鬼使神差地做起了男靴。心中隐隐地想,允祥的脚会是多大的呢?穿上是否合适?她不知道,也没有答案,只是不停地缝,不停地做。
冬日已至,过了年关又是一年一度的春闱,朝廷上下都在为举子考试做准备,后宫虽然同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但也是上上下下上蹿下跳,不愿漏过任何一条新闻,进士及第者的名字传于各个宫人口中,凡是同自己籍贯相近者,就都成了远房亲戚。
西子下令凌烟阁上上下下都不许开口议论,倒是难得落个清闲。
宇文进的鸽子又飞来了,带来了一个令西子震惊的消息:两日后皇上要在曲江赐演,招待新科进士,点名让西子前去侍奉。宇文进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先打探下情况,顺便看看皇上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西子入宫已有半年,但从未得见天颜,只知伴君如伴虎,宇文进不肯让自己的亲生骨肉进宫,可见不是个好差事。曲江流饮倒是非常有名的长安八大景之一,对于已经深深赞叹于洛阳八大景的西子而言,这是件非常有吸引力的事情。如果她不是细作,该有多好。
临近正午,一纵马车浩浩荡荡从北边驶来,打头的马车顶着乌蓬,头前开路,第二辆就是皇上的六驾马车,驾驶位上坐着四个黑帽皂靴的太监,都神色庄重。新进的进士们因还未受封赏,都只坐单驾马车,三人一架,紧跟其后,最后是一干护卫和随驾的太监宫女,都小跑着跟随。
西子等人整整齐齐地跪在通往杏园亭台的小路边,两个小太监弯着背抬去白玉雕的下马石,四名驾驶太监依次从座位上跳下,车门缓缓打开,主事太监站在车门外候着,恭敬地伸出手,皇上终于从车上缓缓走下,西子心中慨叹天子之威确实异乎常人,威严肃穆不容质疑。
进士们也都下车来,排好队站得整整齐齐,各个弓着腰,皇上起身走进杏园,他们就在后面小碎步跟着。待皇上入位坐定,众人才肯进门,按着长幼顺序坐在皇上两侧。
西子等人忙上来伺候,斟酒沏茶,只见那尾端坐着的人生得较他人不知好上几十上百倍,端坐着,直直地盯着西子。西子见到姬楚雄,自然惊惶得无法形容,险些摔了酒壶,幸好皇上同众人攀谈甚欢,没有注意到自己,西子斟了酒,赶忙低着头躲到一边。
“这次的进士中,年纪最小的莫过于姬楚雄了”,皇上悠然开口,众人将目光全都聚在了姬楚雄身上。
姬楚雄抱拳应道:“正是臣下。”
“你是哪里人?多大年纪?”皇上继续发问。
“回皇上,臣是东都洛阳人,今年十九岁”,姬楚雄恭敬地回答道。
“好,年轻有为,按规矩,就请姬楚雄去折一枝杏花来”,皇上挥挥袖,吩咐道。
姬楚雄领命,走下台去,来到开得最纷繁的杏树前,微微一跳,折下最高枝头上的一束杏花,走回殿前,单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呈献于皇上。管事太监双手取走,毕恭毕敬送到皇上面前。
“好功夫”,皇上赞道,“打赏探花郎。”
西子捧着酒来到姬楚雄面前,姬楚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向皇上回礼后,坐回到座位上去。
太监们引来抱着琴和琵琶的宫女,坐于亭外,音乐起,太监将青铜酒杯置于小水渠之中,待看它飘至何人之处。
那杯子顺着水渠绕了半圈,飘至楚雄跟前,不动了。西子惊得失神,她心下料想姬楚雄定是被宇文进安排进来的,这下要漏底了。
皇上大笑:“这杯子也知晓朕的心意,来寻探花郎,探花郎,请作诗。”
楚雄捞起了杯子,喝了酒,转头看了看西子,喃喃赋道:“烟雨笼三月,踏地数芬芳”。
西子见他开头句起得虽平,但还算有些许意境,心中提着的那口气松了半口。
“桃逊一点红,杏过三分黄。绝代只西子,牡丹傲群芳”,姬楚雄像是在开玩笑,吟了这两句,扭过头看西子。西子惊得一身冷汗,心中暗骂:你个傻二,生怕皇上不知道我是细作是吧。
皇上看见两人眼神中的点点滴滴交流,大笑起来,说道:“探花郎此两句,堪比太白云想衣裳花想容,说是赞花,实则比人啊。”
“花开二十日,四季弥余香”,姬楚雄吟完最后两句,仰头吞了酒,向皇上抱拳。
皇上顿了好久,才问道:“楚雄,洛阳现在牡丹开得如何了?”
“开得甚好”,姬楚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皇上为何轮转话题。
“朕也该回去看看,带着皇后和太子,回上阳宫住些时日”,皇上幽幽说道,“姬楚雄啊,你写的诗,孤标傲世,朕问你,你想做何官?”
西子心惊肉跳,皇上脸色不愠不怒,问的话却听起来像个圈套。
“回皇上”,姬楚雄忽然撤席,行礼单膝跪下,“楚雄不愿为官,只愿得佳人常伴左右,青灯绿茶,恣情山水。”
“哦?”皇上挑挑眉,“莫不是你考进士,只为了让朕为你降一门亲事?”
“还望皇上成全”,姬楚雄言辞恳切,重重说道。
“你的心上人是谁啊?这样可望不可及?”
西子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妙,冲楚雄直递眼色,谁知这些都全然无效,姬楚雄恳切地问:“如果我告诉皇上,皇上可愿意为我赐婚?”
皇上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那我总要问问,是谁家的姑娘,可许了人家,才能看要不要帮你。”
“皇上”,姬楚雄听闻此言,言辞更加恳切,“皇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个女官,皇上一定可以成全我。”
“哦?”皇上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看看姬楚雄,又看看西子,问道,“宝林,可许了人家?”
西子不曾料想皇上会跟她说话,愣住了,脑子里千回百转好几趟,才弄清楚皇上是何用意,结结巴巴答道:“许了……许了……”
皇上轻笑笑,不再接话,公公接了皇上的眼色,上前去扶起了姬楚雄,姬楚雄只得落座,失落地看着西子,西子不敢接他的眼光,只是呆呆地立着。
不久,皇上就称乏,率着众人回大明宫去了。西子随着大队的人马,禁不住回头看看姬楚雄,落寞的身影湮没在浩淼的人群中,渐行渐远。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西子的心暗暗地疼,可是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