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正对着店门坐着。店面很小,装修质朴,室内满是奶茶和粗糙木质家具的香味,三两对年轻情侣散坐着,你侬我侬,更衬得气氛甜腻。白小七推门,门边的风铃悦耳地叮叮当当。何欢并没有第一时间抬起头来,低着眼睛,一手轻轻捏着塑料吸管,搅动透明玻璃杯中的珍珠。白小七便把推门时的笑一直留着,留到坐在何欢对面,两人终于对视的一刻。
“嗨,”何欢以为白小七是正室,心里毕竟理亏,“嫂子。”
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何况有了昨晚在酒会上的耳语后,寒暄都嫌太傻。白小七的心神刚刚开始被尴尬挤压,何欢先开口:“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她这么一说,倒让白小七不知所措。
何欢又说:“嫂子,其实我该谢谢你,昨晚我喝多了,要不是你拦着,可能弄得谁都下不来台,生意都……”
“昨晚我也多了,都忘了。”
“其实我跟陈总没什么的,你别误会。”
何欢如此主动,倒换了白小七不知说什么好。她想起拿钥匙开门与邱慈面对面的那一天,心里多少惊雷,面目上也不过了了。只是如果当场有面镜子,白小七一定能看到自己的一张脸已经煞白到没有血色,正如此刻何欢的脸色。感情里的孤注一掷和英雄主义退潮,骄傲和理智归位,何欢又成了那个独自在商场上打拼的女人,所有人和事必须天平上过磅——陈朗于她是重要的合作伙伴,而白小七是合作伙伴的太太。
白小七柔柔冲她笑回去。
“嫂子,你真是好福气。”
“咱们俩同龄,生日只相差几天,你叫我小七就好,”白小七说,“哪里福气了?”
“陈总平时口碑好,女人缘也好,陈太太一直很神秘,所以我还以为……”
“以为感情不好。”
何欢笑笑:“是。听说陈太太身体不好,常年辞职在家养身体,所以陈总很少带太太出席活动。没想到嫂子——小七你不仅健健康康,还在杂志社工作,而且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看来我的情报太不靠谱了。”
白小七从这段话里听到的醋意比赞扬更多,但她并不打算理会。佳薇最近在看杂七杂八的育儿书,读到有心得处还给白小七念两段,一本书上说,小孩哭闹的时候,如果哄不好就甭哄了,可以改为分散其注意力,一会儿孩子就会改变初衷转移兴趣点了。
她如法炮制,不接何欢的招:“怎么这么生分叫陈总了,陈朗说你平时都叫他‘哥’的。”
何欢脸一红,自己把话头圆下去:“所以说你好福气,陈总的女客户都是这么叫他的。”
白小七还是不恼:“也包括一起来的俩大姐吗?”
何欢噗嗤乐了。“碰见你,我只能认输了。你真是自信,气定神闲。”
“输赢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庆幸至少自己是自由人。”
“自由人?你们没有孩子对吧?”何欢突然竖了竖眉毛,“我有个儿子。”
这倒是出乎白小七的意料。
“我结过一次婚。我家境不好,你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我已经跟他结婚生孩子出来讨生活了。一开始很苦,不过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也还好。后来有钱了……有些人是可以共苦不能同甘的,有钱了,反倒变了。”
“那你觉得陈朗就不会变?”
“我们俩财力相当,而且他人到中年,所以不太存在这个顾虑。要是我们俩能在一起,我离婚,他也离婚,不过我小他七岁,也不算很不公平。生意上还可以互相照应。”谈到这些,何欢的神情立刻自信了许多。白小七明白,这才是何欢的疆域和大地,她卧在算盘上的时候最心安理得。
“你算得可真清楚。”
“没办法,我有儿子。”
白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没有告诉陈朗你有孩子吧?”
“没。”何欢低下眉毛。“真到那一步的话,我可以再给他生一个。”
白小七明白了。何欢想方设法打听吉普家庭状况种种,伺机发力,如果她能占得先机,把传说中体弱多病上不得台面的陈太太PK掉,再渐渐将她的过去和盘托出,一步步让吉普就范,接纳她,也接纳她的儿子。白小七盯了何欢几秒钟,这张脸在酒会上浓妆艳抹的样子又浮现出来,让她有点儿犯恶心。可说白小七全然不能作为一个女人去体恤何欢,倒也不是。佳薇眼看就要成为单亲妈妈——如果有一天赵佳薇终于学会了一点女人的生存之道,也要找个好男人借机上位,作为朋友,白小七虽然不能直言支持,可从心里还是希望佳薇和孩子能有个好归宿吧。
只可惜,无论怎么衡量,吉普都不算是个好归宿。
何欢说:“今晚我就坐飞机回去了,孩子小,我离开太久不放心。我走了你们更放松,好好玩儿几天吧。”
又说:“这些年,我没什么朋友,能跟你多说几句也挺好,毕竟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我哪句失理的,希望你别见怪。这些话我既然能说出来,就是已经放下了。还有,小七,我希望……”
“放心,我不会说的。”
何欢面色柔和下来:“我儿子一直想看大海,这次听说我过来,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我答应等暑假再带他来。”
白小七与何欢两人走出奶茶店,与吉普会和,在附近随便逛逛。何欢与吉普已经若无其事地聊起生意,白小七在地摊上看见一个拳头大的贝壳,拿起来摩挲端详,摊主操一口闽南腔普通话,一板一眼地对白小七说:“美女,你放在耳边听,有大海的声音哦!你再放在鼻子前闻一闻,有海的味道哦!”
傍晚,一行五人离开鼓浪屿,上了岸,吉普提议去环岛路吃海鲜,何欢说她订了机票飞回去处理事情,与大家一一拥抱作别。白小七塞了一个盒子在何欢手里,悄悄说:“带回去给孩子吧。”
是那个贝壳。
白小七目送载着何欢的出租车开走了,心想如果人与人的处境是可以互换的,她大概会很想何欢换一下——至少她有孩子。而何欢在不被剥夺孩子的前提下,也会乐于来坐陈太太的位置吧。可是何欢果真念过吉普吗,或者不过是想给她儿子一个完整的家?而邱慈所谓的家,也算是个家?如果没有白小七的介入,这三人不知又是怎么样一番鼎力制辖的局面。
“小七,上车啦。”吉普拉开车门叫白小七,声音听起来意气风发。白小七却疲惫极了,陷进副驾驶座椅里,昏昏沉沉。吉普轻轻把手搭上白小七的额头:“怎么,不舒服了?”
白小七摇摇头,心想:陈朗,你骗了我几个月,果真有某个瞬间,心里有过我白小七吗?
念头一出,又觉太蠢。赌气似的,白小七头向车窗外一歪:“我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