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天真的侥幸心理,尤其在噩耗面前,所以白小七求证了王早又求证了西域,试图从纷至沓来的坏消息里问出一丝破绽,好像可以就此识破这个恶作剧,佳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仍将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间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嗷嗷待哺地等白小七给她们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然后在白小七忙前忙后的时候斜倚着门框,懒洋洋跟她聊天……白小七与佳薇相识十年,分享分担了彼此一切的喜怒哀乐,佳薇此刻的境况让白小七心如刀绞。她木然地看着车窗外的路灯唰唰向后退,感觉整个人都在下沉,下沉在泥沼般沉默狰狞的日子里。
医院走廊里,白小七在一路飞奔,西域和吉普护在她左右,像两个黑脸保镖,生怕她随时晕倒不省人事。
病房门口,白小七猛地站住了。透过门上窄窄的一条玻璃望进去,是王早在给佳薇喂饭。这本来没有什么,王早是遵循白小七行前的托付来照顾佳薇的。白小七明白,以她跟王早的交情,两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对方所有的托付,但当时的情形让白小七感觉不对——佳薇的神色在刚刚遭遇惨痛的憔悴中,有一份艳,一份娇嗔,一份做作。正是这份做作,让白小七不自在而在病房门口止步。白小七太了解赵佳薇了,她随便一抬眉毛,白小七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特意安排了个单间,很安静,你进去吧。”西域说。“陈朗,咱俩去医生办公司坐会儿。”
白小七推开病房门。
王早站起身,把手中的碗放在床头桌上。佳薇愣了一下:“小七……姐……”泪水霎时间在她的脸上恣肆开来,“我的孩子……没了……”
白小七坐在床头,把佳薇抱在怀里。王早安静地走出了病房。
佳薇哭了很有一阵子,她哭,白小七陪她哭。佳薇放声哭,白小七默默哭。
病房里灯光昏黄,是医院特有的肃杀和孤清,满鼻子的消毒水味,耳际没有一点声响,除了彼此的哭声。除了一堆糟糕的现实,此刻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无可挽回,不如哭个痛快——女人们如此勇敢,如此坚强,如此从不轻言失败,果真是出自本心吗?隐忍,的确。可隐忍了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佳薇的哭声渐渐微弱,她睡着了。白小七把她扶在枕头上躺好,掖上被角。灯光下佳薇的五官依旧完美到禁得住任何苛刻的指摘。白小七端详着那半干的泪痕,哭红的鼻头,即使不笑时依然上翘的嘴唇……她的孩子应该也很漂亮,像个瓷娃娃一样人见人爱吧?
白小七想起大学时候,有个诗社的男生追求佳薇,每天都写几句酸词儿,赶在熄灯前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大声朗诵,引得几栋楼的女生都趴在窗口围观。佳薇觉着丢脸,有一天索性接了一桶水,“诗人”刚朗诵了一个“啊”,一桶水兜头翻了下去。“诗人”变成“湿人”之后再没来过,世界从此清静了。没料到毕业前,又有男生来到女生宿舍楼下大叫佳薇的名字。佳薇以为“诗人”又来了,正提着桶要去接水,楼下几个男生齐声吼道:“赵佳薇——你要嫁个好人!我——我们——爱你!!爱过你!!”
白小七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王早在走廊的尽头开着窗抽烟,白小七走过去,让他先回家休息。“没想到我走了没几天就出这么大的事儿,多亏你在。”
“小七啊……”王早在窗台上掐灭了烟头。“赵佳薇她……她老公……”
白小七知道王早要问什么,任何人此刻都会有这个疑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佳薇的丈夫在哪里?哪怕是常年在外,也不至于连声问候也没有吧。白小七也知道,王早是刚被伤了心的人,这让他对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格外敏感,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
“她没有老公,孩子他爸是个王八蛋。”
王早又点了一支烟。“你跟吉普的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
王早一定有许多话想跟白小七说,正如白小七也有话想对他说,只是无从说起。不久前,白小七在这家医院里见到了姚蓓蓓,但她不能把真相告诉王早。她也知道王早不同意她继续跟吉普纠缠下去,只是在白小七的固执选择了尊重和不问——对了,吉普呢?
走廊那头儿传来脚步声,是西域。西域走近了,向王早点了点头,王早也点点头,作为回礼。
“怎么安排的,今晚留人护理吗?”西域问。
“我留下。”白小七说。
“好。不过我建议你先回趟家,把行李放下。你这刚坐飞机回来,身上衣服也得换换。”
“陈朗呢?那让他开车送我回家一趟吧,换完衣服我再回来。”
“我送你吧,他有事先走了,已经交代我了。”西域说。又看看王早:“一起吧,先送你回家把你妻子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拿一下。”
看来西域把王早当做佳薇的老公了。白小七刚要解释,王早说:“好。”
三个人往外走,王早向白小七晃晃手里的钥匙:“佳薇把家里钥匙给我了,这几天我帮你一起照顾她。”
“钥匙先给我吧,一会儿先送你回家休息,我去她家取点日用品就成,路线我熟。”王早把钥匙交到白小七手上。
多一个人照顾佳薇总是好的,可白小七想起刚才王早给佳薇喂饭的一幕,一阵不安。
送了王早到家,到佳薇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回家放了行李之后,西域又送白小七回医院。白小七当然知道吉普的所谓“有事先走”不过是回家跟邱慈负荆请罪去了。
“麻烦你了。”也没必要把对吉普的恨撒在西域身上,该道谢还是要道谢。
“没事。”
“他待了没一会儿就回家了是吧?”
“嗯。”
这话题想来有些尴尬,奇怪的是,即使白小七与西域交往不深,可与他的话题触到吉普和他的“家”时,并不觉十分不堪,大概因为西域本来什么都知道,掩饰只能沦为无聊吧。
“你经常帮他处理这些麻烦事吗?”
“谁?”
“陈朗。”
“真没有。”西域说。
“哈,”白小七以为他在帮吉普开脱,又或许以为白小七与颜嫣之流一样毫不知情,不由升起一股怒气来。“邱慈住院你没帮忙吗?不能够吧。”
“哈哈哈哈哈……”西域笑开了。“我帮了,当然。”
白小七本来想争胜,却沦为笑柄,臊红了一张脸。“有什么好笑的。”
“陈朗对女人确实不太好,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好。”
“是吗?你很了解啊。”
“嗯,我认识他也有年头了。”
“他只对邱慈好吧。”既然捅破了窗户纸,也就无所谓了。
“对你也不错。”
白小七冷笑一声:“呵,如果欺骗算好的话。”
西域沉默。或许“欺骗”二字正是西域所谓吉普对女人的“不好”,他无法反驳。白小七有点得意,有点悲哀。
“他对邱慈好是有原因的。”西域突然说。
“那是他老婆,对她好不需要原因。”
“几年前,邱慈怀过一次孕,那时候陈朗的生意还没做起来,无头苍蝇似的全国到处跑,很少在家——邱慈的情况跟赵佳薇差不多,在家洗澡滑倒了,骨折,爬不起来,电话都够不着,联系不上陈朗,最后孩子也没保住。”
白小七突然想起在吉普家见到邱慈时,问她“你们有孩子吗”,邱慈脸上的表情。
“邱慈身体本来就不好,后来一直怀不上。现在陈朗的生意好了,有钱了,但是因为这个事,他心里亏欠邱慈。”
白小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福建时她甚至不需要把佳薇的情况说完,吉普便决定陪她一起回来。人人都有心结,结得久了,就成了心魔。在吉普和邱慈之间,已经有许多打不开的结,这段孽缘里,两人注定彼此折磨,直到终老。
“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有什么不成的。”白小七说。
“试管过,失败了。现在两个人都过了最佳生育期,越来越难办——你知道陈朗有多喜欢孩子吗?所以他们俩之间,说感情,肯定是有感情,但在感情之外,还夹杂了很多其他东西。陈朗觉着欠邱慈的,而且那是陪他走过苦日子的女人,他对邱慈有责任;但这么多年来,邱慈身体不好,除了看病就是手术,她跟你不一样,把对陈朗的怨恨都放在心里,性格越来越阴郁,两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行了,”白小七说,“我没想谋朝篡位,祝他们白头偕老。”
“哈哈哈哈……你是挺有意思的,陈朗认识你之后,整个人开朗了不少,他总夸你。”
“哈,夸我什么?搞笑吗?”
“哈哈哈哈啊哈……你跟坤儿有点像,聪明,嘴特别厉害,不过你心软。”
“她心硬?”
“嗯,硬。”
“有多硬?”
“特别硬。”
两人都为这无聊又暧昧的对话哈哈大笑,是白小七这么多天来难得的展颜,她问西域:“坤儿真的不回来了?”
“嗯。”
“那你可以去找她啊。女人说那么多狠话,无非就为了让男人先服软罢了。”
“那是你,不是她。”
“你就是不想找,借口。”
到医院了。西域停好车,转头问白小七:“那我问你,如果你是她,我去找你,求你,就会改变你的决定吗?”
夜色深深包裹在西域一双浓黑的眸子里,白小七突然无法言声。会,还是不会?或者,该,还是不该?
“我会,因为我心软啊。”白小七不顶着针尖麦芒,她迂回了一下,笑。
“所以陈朗喜欢你。”西域收回眼光,摘掉安全带。“走吧。”
他,喜欢我?呵呵。白小七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也看不上这份“喜欢”。
佳薇醒了,看似比刚才恢复了几分元气,又或者是大哭之后的释然。白小七开始简单地打扫病房,把带来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一项项归位,佳薇看着她,一脸虚脱的安详。
“白小七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到三十岁还没嫁掉。”
“现在不流行好女人了。”
“也是。”
“你好好歇着,等出院再怀疑人生。”
“哎,你跟王早认识多久了?”
白小七正在擦衣柜的隔板,听到这个问题,心里“咯噔”一声。“六七年了,一毕业到杂志社就是同事。”
“他人挺好的。”
“恩,好。不过现在也不流行好男人了。”
白小七面朝着衣柜,等着佳薇说下去,直到说出那个白小七并不想听到的关于王早的狩猎计划。她等啊等,等啊等,佳薇没言语。扭头看,佳薇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白小七如释重负,走过去把她扶好躺下。
佳薇惺忪着眼睛,轻轻嘟囔着:“太累了,浑身没劲……”
“这几天我都陪着你,放心吧,有话明天再说,不着急。”
“姐,你回来真……好啊……”佳薇话没说完,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