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沙漠了？怎么还有草呢，你看这儿，这儿……”
吉普和白小七从高速下国道，再拐到乡间土路，又转进一大片青青黄黄的空地。房子越来越少，树没了，庄稼也不见了，但说是沙漠似乎还是牵强了些。白小七刚刚升起的兴头有点回落，觉着沙漠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壮阔。
她索性松开了安全带，抖抖手来抖抖脚，又是猫腰看倒后镜，又是故意伸长脖子做远望前方状，“呀，西域呢？怎么不见了？”
吉普被她逗乐了：“系好安全带，别乱动。”
“都系一宿了，太难受了。”
“乖，系上，这地方地形复杂，安全第一。”吉普语气温柔。
白小七历来吃软不吃硬，听吉普这么哄着她，便又将安全带扣上了。
“扣好了吗？”
“嗯。”
“好，那我加速了。翻过这个坡，咱们就能看见西域了。”
“哦，怪不得，原来西域翻过……”白小七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猛一推她，车如离弦之箭，“嗡”一声飞将出去。前方陡峭的山坡越来越近，几乎撞到面前。
“抓好！”吉普突然一吼。白小七右手下意识握紧了上方把手。对面夹杂着星点植被的黄土地“唰”就到了眼前，车马上要直直撞过去了，白小七禁不住大喊：“喂喂喂……”
只听“呼”的一声，车头急转而上，像游乐场里的“激流勇进”到了最高处，脚下是咯咯噔噔的车轮声，仰面只看得见整片清晨时分透彻的蓝天。吉普快速地变换着脚下的动作和档位，车轮又哒哒哒转了几下子，车稳稳地攀过了山坡，把住平地了。
在城市里绝看不到如此景象。沙丘之上，东南西北皆是错落的金黄，像凝固的海浪染了色，任你怎样360度旋转，美景没有死角。你能看多高多远，天就有多高多远，而在你目所不能及处，依然有自然白云苍狗的气象。
西域的车是画布上军绿色的一点，在前方徐徐行进。
“七姐，没吓哭吧？”对讲机里传来西域的声音。
白小七从陶醉中回过神来，抢过手咪：“呸！”
吉普拍拍白小七的头：“害怕吗？”
“爽死了！再来一次！”白小七在座位上兴奋地左右摇摆。
“看来我们来对了，”吉普也开心起来。“我很久没看见你笑了。”
大概因为彻底离开熟悉的环境，平日那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也好像随之消失，白小七感觉到久违的轻松。终于逃开了邱慈和颜嫣，更逃开了自己，她可以不对任何人感到抱歉，也不必想什么将来以后，有此刻就很好。
“不要罗里吧嗦，快超前边那辆车，快！”
“超西域？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给我超！”
“遵命，女王大人。”吉普毕恭毕敬地踩下油门，很快反超了西域。
“肯定是七姐裹的坏。”西域通过对讲机传来带着笑声的抱怨。
吉普的笑声与西域的笑声叠在一起，响在满眼的金黄碧蓝之中。
在沙丘边缘的一处平地，近着一两棵歪斜的树和几丛乱草以及一条细长的小溪，就是营地了。
在遍地黄沙里远远望去，营地的布局像散落一地的花瓣，鲜艳得紧。
二三十个颜色各异大小相间的帐篷不规则地扎在地上，有风吹过时，反着光的帐篷布跟着抖几下，带动缤纷的光影也跟着一闪，飞过随风猎猎飞扬的、挂在高杆子上的车队队旗，三角幅面上闪着一张獠牙毕现的狼脸。帐篷之间的空隙很大，足够将车停在上风方向确保帐篷里的人住得更舒服一些。
车队队员都穿着统一的棕黄色调迷彩装，搭配同款的帽子和武装带，踩着大皮靴，拉链一直锁到领口。而随行家属们则多穿着各色冲锋衣和牛仔裤，玫红、宝蓝、艳紫、米白、军绿、荧黄……白小七从来没发现冲锋衣这么消弭性别的服装也能如此艳丽。
吉普和西域把车停好，开始搭帐篷。西域的帐篷是墨绿色的，吉普的帐篷是橘黄色的，它们在阳光下有一种明暗交汇的默契，看得白小七心生欢喜。她也想上去搭把手，但很快被两个男人挤在一边。
“沙漠日子苦，女人肯来就不错，别干活儿了。”西域说。
“看李大夫多会说，其实他就是怕你添乱。”吉普插嘴。
白小七冲吉普翻了个白眼，走开了。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四下逛逛。
灶上一口半人高的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气。一个小个子男人把萝卜切了块，单手用菜板端了，打开锅盖，咕咚咚把萝卜块一股脑儿扔进去，又马上盖好锅盖。但锅里的香味还是飘出来，在白小七的鼻尖上打了个旋儿。
“好香啊！”
“哈哈，谢谢！”小个子男人抬头看看白小七。“车队又添新面孔啦，这是谁家属啊？”
“我是……我……”这一问，搞得白小七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这妹子是跟陈朗一车来的！”身后走来一个同样个子不高的女人，两只手紧紧钳着一堆白菜叶。“妹子，麻烦帮我掀一下锅盖。”
白小七连忙把锅盖掀开，女人把菜叶扔进去，回身指着又在切胡萝卜的男人，热情地介绍：“他是大切，我是他媳妇。”
白小七马上想到途中吉普与西域的对话：“啊，您就是切嫂！”又转向那男人：“您就是传说中的切哥！”
“呦，这妹子嘴甜呐！我什么时候成传说啦！”大切两口子都笑起来。白小七细细端详这两人：大切虽然足足比白小七矮一头，肤色又太黑，不过倒颇有几分男人气概，不招人讨厌。而切嫂身量虽瘦，两颊却鼓鼓的，两眼也神采飞扬，一脸福相。
“我还没介绍呢，你们就都见过啦？”吉普跟西域安营扎寨完毕，齐齐走过来。吉普一把揽过白小七的肩膀，“这是我媳妇，杂志社的编辑，白小七。”
白小七明显感觉大切两口子的神情有须臾间的凝固——谁知道他们见过吉普多少女人，是不是每个他都这样介绍？白小七想。西域摸摸鼻头，微笑着去掀锅盖看菜色，大切赶紧按住他的手：“就快好了，别掀开，香味都跑了。”
“嘁，好像香味是你家的一样。”西域做不满状，惹得大家一阵笑。
“我还跟大切说呢，就我一个女人多没意思，现在有这么好看个妹子陪我，我就放心啦！”切嫂紧紧抓着白小七的手，她手上带着白菜香的水滴也清爽地沾在白小七的皮肤上。
“我帮嫂子忙活忙活吧。”白小七说。
“不用不用，我们俩来就行，你别沾手了。”切嫂连忙拒绝。“你第一次来，让陈朗领你到处逛逛。”
“大切！还不开饭！老子饿死了！再不开饭我把你的切诺基炸了！”
虽然声音是从背后传过来的，白小七还是听出来了。这就是对讲机里那个油滑苍老的声音。
吉普和西域几乎同时闪身，转头离开。吉普紧紧抓着白小七的手，低声说：“咱们回帐篷里等。”
吉普走得太快，白小七甚至看不清老飚的长相，眼前只闪过一颗黑白发夹杂的大头和一个胖大的身躯。
进了帐篷，白小七和吉普并排躺下，互相看看都笑——阳光透过橘黄色的篷布照下来，两人的肤色都红彤彤的，像一对儿欢天喜地的大头娃娃。
吉普捧着白小七的头，正要吻下去，白小七问：“刚才那个就是老飚？”
“嗯。”
“你们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吉普被问没了兴致，松开手平躺着。“车队刚成立的时候，老飚年纪最大，又是专门做改车的——他在汽贸城有个改车店——所以大家都觉得他专业可信，就拥护他当队长。车队里的人不仅自己的车在他那里改，还介绍朋友们都来，帮衬老飚的生意。”
“那很好啊。”
“一开始车队风气是很好，大家玩儿得也尽兴，人心很齐。”
“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老飚傍上了几个有钱大哥，看不起兄弟们这些小生意了。我们的车送过去，他总找借口拖着，一开始拖十天半月，后来拖半年一年。大切为什么叫大切？就是因为他那辆大切诺基——交到老飚那里改，等了半年，愣是一下没给弄。西域的车，老飚改的费用比别的地儿高不说，还改出毛病来了。西域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结果老飚见西域来了，把改车店门一关，从后门溜了。”
“靠，不至于吧。”
“他就至于。”
“那他跟你有什么冲突？”
“跟我倒没什么，我刚发现他这人不地道就不在他那儿弄车了。我就是看他人品差，不爱理他。这次来沙漠主要是为了带你来玩儿，让你高兴高兴，要不老飚在，我才不来。”
没成想吉普这等渣男，倒也有自己的原则好恶。白小七侧过身来拍拍吉普的脸：“但我看大切跟他还行啊。”
“切哥厚道，年纪也比我们大，老好人一个。你别看大切个儿不高，女人缘极好的，有好几个媳妇……”
听到这话，白小七有点厌恶，又同时起了八卦之心：“真的假的？你给我讲讲呗。”
可吉普两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回头讲，太困了，我睡一会儿。”
“那一会儿车队开饭、开拔了怎么办？”
“没事，大切能叫咱们。”
“西域好像也钻进帐篷睡觉了。”
“开一宿车了，谁也顶不住……”
吉普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均匀的呼吸和鼾声。
沙漠清晨的微风吹过暖融融的帐篷，身下的防潮垫、气垫和褥子随着吉普的呼吸有规律地一沉一浮。白小七望着他红彤彤的睡脸，起了调皮之心，开始轻轻吹着吉普皮肤上的细沙。
“唔……”吉普被扰醒了，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但仍然没睁眼。“小七，别闹。”白小七赶紧翻身过去背对吉普，“又不是我。”她抵赖。
一只粗壮的手臂搭在她腰上。“乖，让我睡一会儿。”
白小七把自己的手与吉普的手握在一起，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吉普应该比白小七先醒，因为白小七迷迷糊糊感觉到手心一阵奇痒的时候，耳边的鼾声已经止住了。她正要甩手，却发现那行迹并不来自蚂蚁，而是吉普的手指。
吉普用在白小七手心轻轻地反复描画着什么。
白小七悉心感受着他手指划过的痕迹。
你。
我。
你我？白小七不明白。
爱。
你。
白。
……
如此反复，吉普写下的是：白小七我爱你。
白小七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她情愿这样一直睡着，也让吉普相信她睡着。就算现在死了也很好——还有未竟的愿望吗？还有来不及去爱的人吗？还有什么不甘心吗？说什么不得不，一定要，其实哪有那么多不得不，一定要？
白小七感受着从背后抱着她的吉普传到她耳畔的呼吸，错觉他又是最初那个脚踏七彩祥云来接她出苦海的单身男人陈朗，而不是后来曲尽心思骗她伤她的别人的丈夫。
“喂，快起床！”帐篷外传来西域的喊声。
吉普问：“怎么了？”
白小七也顺势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同样满脸狐疑的吉普。
“咱们睡过头了，车队已经吃完饭走了！”
吉普和白小七赶紧走出帐篷。
除了吉普和西域的车，别的车都不见了，营地已经空无一人。炉灶还在，但锅里的肉早抢没了，只留下杯盘狼藉的一片残局。
吉普开了车门拿出对讲机，但车队的人已经远到收不到信号。
西域拿着手机走过来，递给吉普：“大切发过来的。”
白小七也凑过去看，是大切发给西域的短信：“兄弟，老飚说什么也不让叫你们，说让你们看着营地，我拗不过他。你们醒了赶紧过来吧，我们在大象坡、好汉坡方向……你嫂子偷偷给你们留了吃的，在我们那顶蓝色的帐篷里，你们吃点……”
吉普把手机还给西域，上车打火，说了一个字。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