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有自带的发电机供电,人们聚集在一顶大帐篷里喝酒喧闹,头上悬着一盏大灯,从帐篷布透出来一众群魔乱舞的剪影,看似早忘了离群单飞的这对男女。吉普把车停在自家帐篷边上,两人用手遮着已经式微的雨丝钻进帐篷。雨挡住了,却挡不住营地单曲循环的小high曲儿震得帐篷布一抖一抖,怪让人心惊的。
吉普左右腾挪整理床铺,白小七则仔仔细细地擦脸擦手,白色的湿巾上一层金黄色的细沙。
“扔里吧。”吉普双手撑着一个垃圾袋,对着白小七。“沙漠条件只能这样了,没法洗漱,忍忍吧。”
帐篷外的high曲戛然而止,一曲隽永的旋律传过来。光透过橘色的帐篷布照在吉普脸上,他的眼色像丝一样柔腻的糕胚抹了蜜,满是甜腻虔诚的疼惜。
随着吉普浓郁的眼光,白小七的心空空地往下坠,往下坠,时间也停住了,或至少不再光顾她,肯让她跟他就这么无限期地对望下去似的。可吉普面孔的细微褶皱中渺渺的黄沙却太确凿,是在提示她时光流去的证据。
“别动。”
白小七又掏出一张湿巾,顺着吉普脸部的轮廓细细擦拭。吉普眯起眼睛,安心地享受白小七突如其来的温柔。他半跪在着,脸凑近她,像在邀请白小七的手指透过凉凉的湿巾爱抚他,像擦拭一尊雕像、一面镜子、一幅画。帐篷里满是湿巾淡淡的香气,营地放的歌里正唱着:
爱人心
深入海
带我去
把它找回来
白小七的心里涌起一阵沉甸甸的悲凉,把她不断下坠的心揪在半空:既然身份如此尴尬,关系如此不配得到祝福,那么与这个男人的缘分,许是只能到这里了吧。她将只是陪他走这无头无尾的一程,没有承诺,没有托付,没有彼此为伴的风烛残年。他们不属于对方,以前不,今后不,即使此刻这样亲近,依然不——然而她又曾经多么热切地以为就是他了,在心里存了一份渺茫可耻的希望啊……白小七的眼圈不由红了,手臂无力地垂下来。
“小七啊,小七啊。”吉普叹息着,身体向前一耸,将白小七抱住。“小七啊,小七啊。”他反复呢喃这一句,像中了魔。他深深地吻着白小七,又热切,又温存。马上要褪净她的衣裤了,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问她:“冷吗?”
白小七摇头,也去解他的扣子。
很快,他们又紧紧贴在一起了,皮肤擦着皮肤,没有任何阻碍。吉普停下长吻,一手将白小七捞起来。“你上来。”
橙红色的帐篷里,白小七便俯视着吉普了。
她俯视着这张据说从眼睛以下很像他离去的父亲的面孔,俯视着刚被她擦拭过的粗犷的皮肤,俯视不知被多少人吻过的嘴唇微妙的弧度。浪一样荡开的快感里,她同时俯视着他正在被她摧毁的意志,俯视他眼角眉梢掩盖不住的动容。身下的吉普为她而炸开的身体和眼眸,给白小七带来了攻城略地的荣耀感。她猛地俯下身体,长长地吻住他,交托一份昭彰的宠爱。
一阵高过一阵的狂潮中,吉普紧紧抱着白小七。“小七啊,小七啊。”他眉眼一抽,随即猛地将占据高地的白小七扯下来,压在身下。白小七只觉乏氧得厉害,伸出一只手臂,胡乱抓住帐篷布上的拉链头,稍稍拉下一道缝隙。那首无限循环的歌于是听得更加真切:
永恒哪
在不在
怪我的心
放不开
“白小七,我爱你,我爱你啊……”在最后时刻,吉普爆发出含混不清的吼。此刻的白小七已经无心回忆他有多久没对她说这句话。她紧闭双眼,指甲嵌进吉普的肉里,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在刀锋上起飞的时刻,全身都麻酥酥的。此刻让她用所有换多一秒飞翔快感,她也是肯的。但那句话从她口中溜出来时,她还是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也爱你,陈朗,我也爱你……”
她刚刚双手捧起吉普的脸,两个身体就都滚烫地抽搐了几下。然而,即使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吉普依然怀有深意地望着白小七。
两行眼泪从白小七眼角滑下来。她试图侧过身体不面对吉普,但他不肯放她走,双臂紧紧箍住她。他的面容略显疲倦,两眼却盛放神采:“你说你爱我。”
吉普从白小七身上翻下来,为她盖好被子,动作温存得像为一枝娇弱的玫瑰花扣上水晶暖罩。他扯过几张纸巾,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怎么啦,被我欺负哭啦?”
白小七身子一蜷,背对着他,只是哭。
吉普从身后抱住她,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小七啊,我们都可以骗别人,但骗不了自己。”
白小七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拒绝跟吉普对话。血液回流到大脑,她又能思考了,于是更加无法原谅自己居然说出如此羞耻无用的告白——他是别人的丈夫啊!他骗了她啊!然而,她同时又很清楚,最让她伤心的不是这次精虫上脑的失言,而是她突然发现,她自己也衡量不出这句告白中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虚假。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外已经一片静默,雨早停了,只剩下月光温吞地照着众生。吉普的鼾声规律地响着,白小七始终无法入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服。
拉开帐篷拉链的声音让吉普喃喃地翻了个身,但到底不至于醒来。白小七的脚刚踩在沙地上,就看见不远处西域的车里亮起一小束光亮,旋即又熄灭了。白小七认得出,那是Zippo的火光。
她走到车窗旁,西域的指尖果然衔着一支刚点燃的烟。
白小七冲烟努努嘴:“还有吗?”
“有啊,上车吧。”
绕过车头,拉开车门,白小七坐上副驾驶座位。西域帮她点了烟。
“怎么不睡?”西域问她。
“你不也没睡吗。”
“陈朗呢?”
“你使劲听,估计能听到他的呼噜声。”
西域笑笑,没说什么,但面色多少有些愁云惨淡。
白小七问:“老飙不会把你们怎么着吧?”
“没事,晚上吃饭都没人提。车友就是为了玩聚在一起的,能玩就玩,不能玩散了就是了。”
“陈朗要是像你这么豁达,今天也不至于打人了。”白小七想吐出一个烟圈,失败了。
“你真是不了解他啊。”西域示威似的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在月光下久久不散。
白小七的注意力都被那烟圈吸引去了。“你说什么?”
“陈朗并不是不豁达,报复心强,他只是把身边的人严格划分了几类。比如最亲的、他永远不会背叛的,重要生意伙伴,还有无关紧要的酒肉朋友……”西域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给白小七讲解吉普的脑内地图。
“哈,这么说来你跟邱慈属于他的顶级VIP。”白小七打断西域的话。“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跟你们又不是一个俱乐部的,我只是他的玩伴,而且是之一。”
西域言语有些挑衅:“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说反了,我是稀里糊涂却非得装明白。”
西域放松下来:“你们说话都带刺。”
“谁们?”
“你和坤儿。”
白小七觉得西域是说不出理来,或者可怜她处境尴尬,所以故意岔开话题。一股恼羞成怒的火气腾空而起——她才不需要谁来可怜呢。“你老在提你的坤儿,可是除了整天在这儿期期艾艾地回忆往事,我从来没见你为挽回她做过什么。”
西域望着月光下无垠的黄沙,脸上的愁似乎又沉了一层。“我前一阵去海南了。”
白小七一愣。
“我站在她家楼下,从下午站到半夜。她家有人,窗户一直开着,晚上还点灯了。”
“见到她了?”
“没有。我在楼下抽完了一整包烟,最后走了。”
白小七心里一紧。“你看到楼上有人,有男人了?”
“没。”西域把烟头碾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我出发的时候很冲动,没想那么多,就是太想她了,打电话发微信什么的好像又太没诚意,必须马上去找她。可是等终于到她家楼下了,我又想,好几个月了,万一她有男朋友了呢?就算没有——过去让我们吵个没完的那些问题:两地阻隔、收入差距、性格都太强势……因为我出现就能改变吗?”
“我不相信这些说辞。”白小七说。“想在一起的话,什么障碍都是可以克服的。没听过那句话吗?‘所有的分手都是因为爱得不够多。’”
“爱呀爱的,你怎么总把这个字挂在嘴边。”西域又点了一支烟,眉眼间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西域的话,让白小七想起她刚才对吉普溜出的那句告白。
“我从来没对坤儿说过爱她,她也没对我说过。不过无论是过去在一起,还是分开以后,我每天都会想她。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不一定什么时间,她一下子就从我脑袋里冒出来,好像就站在眼前,让我什么都做不下去。一开始,我非常痛苦。后来有一天,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每个人在别人的生命中都有一种存在方式。我妈,我同事,我朋友,我同学……这是他们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方式。而她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方式就是:我每天都会想她。”
“这是不是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给她她想要的生活,也没法把自己彻底改造成她想要的那个人。我心里有她,也许她心里也有我,但我们不合适。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了,又何必再去找她,浪费她的时间和感情呢?她就这样在我的生命里存在着,挺好的,我也再不会失去她了。”
说完这些,西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大段太动情太走心的对白后必需的休息,又像是给白小七一段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白小七的确有些动容,正想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西域挑高一边眉毛,歪头看着她:“陈朗对你也一样,他珍惜你,当然是用他的方式。”
“是吗?没觉得。也许他的方式太别致吧。”白小七碾灭了烟,没有回应西域的注视。她烦躁于自己故作冷淡的话语听起来居然这么欠缺底气。
“你妈妈出院,是我们俩给办的出院手续。那天他跟我说,你在报复他。”
白小七脑中“嗡”的一声。吉普知道——他居然知道。
她被吉普的冷静和狡猾大大地震惊了。这样说来,之前她自以为是的阶段性胜利,都只是在吉普的欲擒故纵之下闹出的丑剧罢了。
“是啊,他看出来了?他特得意吧。”白小七不自然地笑笑,向西域伸出一只几乎在微微颤抖的手。“烟还有吗?”
西域又给白小七点了烟。“办完出院,我们俩开车上了山顶。在山顶上,他气急败坏地狂摁喇叭……”
“哈,他骂我了吧?”
“没。”西域无奈地摇摇头。“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假装不知道,因为只有假装不知道,你才能继续报复,也才不会离开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白小七气急败坏地把烟头扔出车窗。“这算什么?你们看戏看得很开心吧?”
“因为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你,才会这么纠结,所以我只是给出他最期待的答案——我可以说出其他建议,但说了也没用。他那么聪明,平时哪用得别人给他出主意。”西域毫不介意白小七的怒气。“你也一样,说什么报复,其实只是舍不得离开他,给自己充分的理由拖延时间吧?”
“别说得跟你什么都懂一样!”白小七头跳下西域的吉普车,同时狠狠摔门。车门在她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
下过雨的沙漠夜晚越发凄冷。满腔被愚弄的怒火灼烧着白小七,她愤然地拉开帐篷的拉链,裂帛般的声响惊醒了吉普。他在半睡半醒之间眯着眼睛,向她伸出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把被子掀开一角,含混地说:“去上厕所了?快盖上被,外面冷吧……”
白小七被吉普一把搂在怀里,用被子裹得紧紧的。起初的几秒钟,她还试图把他揪起来问罪,可温暖的满是荷尔蒙气息的被窝迅速软化了她的意志。何况吉普的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看似对怀里的这个女人毫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