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完毕,白小七开车直奔汽贸城。
在白小七这种对车没有执念的人看来,一个修车、改车、卖车的地方搞这么大阵势完全是劳民伤财。在整体建筑风格如欧洲古堡一样的汽贸城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她才总算找见了“小段汽修”的牌匾。
一脚踏进车行,工人穿着灰突突的连体工作服忙活着,白小七问他们段展在哪,他们给她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找段哥?在办公室。”
往他指出的方向走,修车的噪音越来越小,终于没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光亮,可白小七还是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办公室。偌大的灰暗而静默的空间里摆放着各种摩托车: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还有几台形状奇特的沙滩摩托,气势汹汹地戳在那里,白小七之前在沙漠看见有人开过。
一团白花花毛茸茸的小东西从摩托车阵里钻出来,扑到白小七腿上,“呜呜”地撒娇。
“小圆!”
白小七抱起小圆,一人一狗高兴得原地转圈。
“啪”,一片大亮。
“白姐,来啦。”是小段把灯开了。
白小七顾不上理他,一心跟小圆亲热。小段也不打扰她们,一抬长腿,跨上一台黑色大摩托,双手抱着膀,看着白小七。
灯光下,这些金属怪物在高高低低的台子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异常炫目。有几台摩托被一圈投射灯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仿佛天神下凡。
小段穿了一件黑色短皮夹克,领口点缀着铆钉。他歪着头看着白小七,也如那被天光罩着的摩托车一样明晃晃地耍着帅。
“段总,也不让姐姐进屋喝口水啊?”
“哦哦。”小段有点狼狈地被白小七从自我陶醉中拽出来,下摩托车时还绊了一下。
小段的办公室里专门有一面陈列墙,摆着各种奖杯、奖状、奖牌和款式繁多的摩托车模型。
白小七抱着小圆,仔细看那些奖杯、奖状、奖牌上的字迹。看不出小段居然是个职业车手,而且成绩颇不错。
“咖啡、茶、矿泉水、啤酒,喝什么?”
“水就行。得这么多奖,挺牛啊。”
“还行吧。”小段递过来一瓶水。
“那些摩托车都是你的?”
“小部分是我的个人收藏,只放那儿看,不卖。有的是朋友放我这儿代卖的。但大多数是要卖的,人总得吃饭呀。”
“怎么老气横秋的,不像你这个岁数的人说的啊。”
“我都是27啦白姐,搁旧社会孩子都打酱油了。”
“照你这么说,我都30了,在旧社会还当奶奶了呢。”
“你30?那你比我大三岁。”
“对啊,所以你要讲礼貌,叫我白姐。”
“三岁好。”
“啊?”
“我说白姐好。”小段打开办公室的门:“你车呢?我找工人看看。”
保险杠还没换完,王早的电话就来了。
“白总你快点啊,我和佳薇在包房等半天了,服务员催点菜都催好几轮了。”
“你们先点菜呗,咱们仨还有什么好客气的。”白小七早想好了,要是今晚佳薇和王早真带个相亲男跟她吃饭,她是铁定不会去的。
“不是啊,我现在是在包房外头给你打电话——”白小七这才注意到,王早的语气颇为忐忑。“我感觉佳薇今天有点不对,之前她说今晚要带跟个帅哥跟你认识认识,结果刚才她自己来了,我问了两句,她就跟我发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快点来吧,我怀疑她是不是要反悔,不跟我结婚了……”
王早的声音听起来都要哭了。但白小七有更不祥的预感:“好,我马上过去。”
她刚挂了电话,小段问:“车还没弄好,你怎么走啊?”
“我打个车。车改天来取。”
“现在晚高峰,哪那么好打车啊。跟我走吧。”
“干嘛呀?”
小段走向他身边的一辆车,开了车门:“我送你。”
路上,白小七想,佳薇虽然性格骄纵了一些,但总不至于将婚姻之事当儿戏。那么佳薇背弃初衷没有带相亲男来吃饭以及跟王早发火,多半是迁怒——也就是说,佳薇的怒火不在别处,正在尚未到场的白小七身上。
“白姐,你没事吧?”
“怎么,我看起来很‘有事’吗?”白小七故作镇定。
“你都冒汗了。”
“是吗?”白小七把遮阳板上的镜子拉开看:可不,妆都花了。
白小七把遮阳板向上一掰,颓丧地往座椅上一摊。“你白姐我今天可能要倒霉了。”
“倒霉?来大姨妈了?”
“我呸!我说他段哥,你好歹是个老板,又是个赛车手,怎么就那么不阳光呢?你天天心里都想着什么呀?”
“大姨妈怎么了,正常新陈代谢。”
“懒得跟你说。”
“白姐你放心,要是一会儿谁要打你,妄图毁掉你的美貌,我一定帮你打110。”
“你见过这种油渍麻花、法令纹比腹股沟还深的美貌吗。”白小七指着自己的脸问小段。
“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姐你太逗了……”小段笑得不能自持。
“行了行了别晃了,好好开车。至于么?”
“至于至于。白姐我说真的,我听说你们记者啊还是编辑啊——反正我也不大懂啊——工作是有危险的,一要揭露社会黑暗面,就有人给你们施压……”
“段总,您太抬举我了,我现在就一狗仔,只要我不非拿着相机拍明星尿尿,根本没人给我施压。”
小段又笑了半天:“……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要是你有什么危险,一定给我打电话,我开着大摩托去救你,保证分分钟带你脱离险境,他们开什么车都追不上。”
“我谢谢您了,下次在生死关头一定给您打电话。”
“这就对了。看在咱俩不惜牺牲生命勇救小圆的情分上,我也必须英雄救美啊。”
“第一,咱俩没有牺牲生命,你牺牲了后保险杠,我牺牲了前保险杠。第二,你救我,不是英雄救美,是尊老爱幼。”
小段就这么一路笑到了饭店门口。
车刚挺稳,白小七开门就冲了下去,小段在背后叫她。
“白姐!”
“什么事快说,我这儿着急呢!”
小段也下了车。“你还会来车行……看小圆吗?”
“废话,我当然得去了。就算不为了小圆,我车还在你那儿呢。”
小段僵硬的神情和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半倚在车上,又开始耍帅。
可惜此刻的白小七无暇欣赏他的英俊。“你让工人再帮我看看,有蹭掉漆的地儿一起补了,回头钱一起算。”
“不用……”
“这事你听我的。按说我追尾,还应该负担你修车的钱呢,现在已经非常感谢了。按劳取酬,这钱我该出。”
“回头再说吧。”
也是个不好答对的主儿,这钱他要是死活不要,她就只好请他吃个饭或者买个礼物什么的。白小七心想。
白小七敷衍地挥挥手,与小段告别,抬眼却看见小段正在饭店招牌的灯下冲她笑,灯一闪一闪,他的面孔也一闪一闪。
像小段这样性格健全(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长相出众,又会玩、会生活的男孩,该有大把女生喜欢他,追求他吧——白小七想,也许过一阵,她可以跟小段成为姐弟一样的朋友,小段跟她倾诉作为一个帅哥的烦恼,白小七加完班去他的车行逗逗小圆,聊会儿天,这也蛮有意思。
白小七的生活,在忙碌的表象以外,其实是孤独的,与街上人来人往的每一张面孔后的真相毫无差别。她的孤独不比别人的更多,也不比别人的更少,只是确实存在。她能说上几句话,一起喝几杯的朋友大多比她年长,善于谈笑间用云淡风轻的话语化解心结,但这些并不能让白小七从内心里快乐起来。
快乐是一种不能回头速度感,是锋刃一样锐利的体会,而年华已逝的人相信事缓则圆,往往不具备这种速度感和尖锐感。快乐,白小七与薛立平热恋时体会过,尚未识破吉普的谎时体会过,最后与吉普在沙漠度过的几天也体会过。除此之外,在白小七的记忆里,如此生活三十年,再没有更多的深刻的快乐曾令她暂时超脱于孤独和悲观之外。
白小七还在与人生思辨,胳膊却被拽了一下。
“姑奶奶你可来了!”是王早。
“段总,回头联系。”白小七冲小段挥手。
没成想王早说什么也不放小段走了。他降低音量跟白小七说:“行啊白总,你早上说去约会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没想到真有小鲜肉啊!”
白小七刚想拦住王早,他已经跟小段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帅哥姓段是吧?幸会幸会。小七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咱们一起吃顿饭应该吧……小七没跟你提过我吗……”
小段既不尴尬也不恼,安然地跟着王早走,仿佛多年的哥们儿,倒显得白小七非常尴尬。
走过白小七身边,王早冲她挤挤眼睛,小段也冲她挤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