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的灯亮着,貌似还没收工。小段掏出手机:“那谁,你把洗车的家伙式儿都拿出来,把我这车冲冲……我在车行门口……嗯,快点啊!”
白小七看看小段:“这也行?”
“试试呗。”小段检查了一下车窗是否都关好了,然后指指天窗,“我估计差不多,一会儿您老验收一下。”
一个工人从车行走出来,大大小小拿着几样东西,接好了,走到车前敲小段的窗户。
“段哥,段哥……”
小段打开车门:“冲吧,还干嘛呀?”
“你不下来啊?”
“不下不下。”
“车里头不擦?”
“不擦不擦。”
“那……”
“你哪那么多问题啊?!让你冲你就冲,记得多往车顶天窗上冲!快快快!”
白小七把座椅放倒了,等着。
水一下冲过来,打得玻璃“哒哒哒”响。小段本来是冲着前挡风坐着,吓了一跳,扭头对白小七说:“操……那水跟打我脸上了似的。”
高压水枪制造出的速度感,跟雨全不相同。此刻的水在天窗上没有留下蜿蜒的水流,而是一泻而过的水幕。白小七透过天窗看到的世界影影绰绰,介于虚实之间。
凝固的回忆像是猪油,被当下的感喟烫那么一下,溶化了些边角,缓缓地流动起来。等感喟过去了,回忆便又白生生地待在脑袋里的某处,不再流动了。想到这里,白小七有点困倦,打了个哈欠。“您的点子不太靠谱啊,段总。”
“不行吗?那算了。”
小段似乎有点沮丧,掏出手机给正在洗车的工人打电话,可大概对方没把手机带在身上,或者是水枪的噪音太大,总之没人接。他又在车里拼命挥手,可天色太黑,水幕又阻挡了洗车人的视线,压根儿看不到。
这回小段大大地沮丧了:“完了白姐,咱俩今晚出不去了。”
“得了,那我正好先睡一觉。”酒也喝了,眼泪也掉了,白小七一身疲惫,索性把外套一拢,合上了眼睛。
隐隐约约中,她听见小段说:“白姐,你一点都不像个女记者还是编辑什么的。”
“那像什么?”
“像个傻妞。”
这对话之后,白小七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白小七还在车里,身上披着一件带铆钉的皮夹克。
汽贸城已经一片沉寂,各个门面都打了烊。她迷迷糊糊下了车,推车行的门,没锁。修理间灭了灯,工人们也下班了,只有小段办公室的方向透出灯光。
白小七站在办公室门口,“当当当”敲了三下。
“醒啦。”小段正打着某种激烈的游戏,电脑音箱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利刃碰撞声。小圆在沙发上躺着,向白小七微抬了惺忪的眼睛,摇了几下尾巴。
白小七把小段的外套搭在沙发上。“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车弄好了,你给我发微信打电话都行。今天谢谢你啦。”
小段叫住她:“大半夜的你往哪走啊?”
“废话,当然是回家。”
小段站起身,穿上外套。“不成,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白小七夸张地将双手捂在胸前。“你想什么呢,我可不是那种人!”
“你想什么呢,接着!”小段不知从哪拿出一个摩托车头盔,扔给白小七。
小段走出办公室,开了摩托车陈列室的灯,绕了一圈,停在一辆黑色大摩托车边上。“就它吧。”说完,他冲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白小七吹了声口哨:“愣着干嘛呢,傻妞!戴上头盔,上车!”
白小七没动。十几年没被人吹过口哨,何况是被小段这种如假包换的帅哥吹口哨,她一时间有种穿越感,没缓过来。
“怎么白姐,你怕啦?”
“我呸!”白小七小跑过来,跨上摩托车。“段总,咱们去哪?”
小段的话从头盔里传出来,瓮声瓮气的:“我还就不信了,今天必须让你看见雨!”
话音未落,摩托车“呜”一声飞将出去。白小七猛地抱紧小段的腰,保持身体平衡。
摩托车直接上了环路。
一般人平时多在市区里跑,极少到环路上,白小七也不例外。印象里环路总是乱糟糟的,满是运货的大车在抢道,硕大的轮胎卷起尘土,足有两丈高。没成想深夜的环路这么安静,而且干净。环路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栽种了各种植物,风贴着脸擦过去,留下一层好闻的青草味。
“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绕着环路这么跑!”风声大,又戴了头盔,小段微微偏了头对白小七吼,生怕她听不到。
“可是这也没雨啊!”白小七吼回去。
“别着急啊!你看看风景!”
“这也没什么风景啊!”
“就快有了!”
没一会儿,出现了一辆电动车,贴着路边慢悠悠地行进。
小段把车速降下来。“你看看他车上的花!”
要是小段不提醒,白小七还真没注意——以这两辆车的速度差,本该“唰”一下错过才是。电动车后座上搭了个小架子,放着康乃馨、雏菊、栀子之类,品相已经不太新鲜,想来是在路边摆了一天没卖掉,如今收摊又要载回去。
“你喜欢吗?”小段问。
“喜欢什么?”
“花!”
小段这回是冲着骑电动车的人吼了:“老弟,收摊啦!”
“是啊大哥,又碰见你啦!”
“你把车停下,我看看你的花!”
“好嘞!”
果真都把车停了,小段让白小七挑一束。就着路灯的光,白小七看哪个都觉着喜欢,何况本来剩下的花也不多了,全加在一起也不过一大束。
“算了,我都要了。”小段豪迈地掏出钱包。
“哟,那可太好了!”卖花的小伙儿看起来顶多二十岁,面孔黑黝黝的,一脸憨笑。“哥,咱俩总在路上碰见,也算熟人了,你就五十块钱都拿走吧。”
“别别别,该多少是多少,你也不容易,天天半夜才回家。”小段掏出一百块钱塞给他。“别找了。”
“哥你真是敞亮人!”小伙儿乐得合不拢嘴,又对白小七说。“老在收摊的时候碰见哥自己骑摩托,今天总算带了个美女……美女,你回家赶紧把这些花插好了,要不然容易蔫……”
白小七捧了满怀的花,正美呢,一听这话,斜了一眼小段:“不会吧段总,你看起来不像是条单身狗啊。”
“啊?什么狗?”小伙儿没听懂。
“没事没事,谢谢你兄弟,今后我争取常带我媳妇光顾你生意,快回家吧。”
“谁是你媳妇啊,我是你姐!”白小七竖起眉毛。
“对对,现在就流行姐弟恋嘿嘿。”这回小伙儿听懂了。“你看嫂子气的。嫂子你别气,你看哥对你多好嘿嘿……”
白小七百口莫辩,懒得再说什么了。
小伙儿骑着电动车走了,小段还嘿嘿嘿乐个没完。
“笑个屁啊你,快走,我要回家!”
“你看你生什么气啊,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吗。”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谁是你媳妇啊!”
“那不就是个称谓吗。”
“孙子还是个称谓呢,我说你是我孙子你乐意吗!”
“哈哈哈哈哈……”小段又跨上摩托车。“别生气啦,我孙子他奶奶!走,我带你去看雨!看完雨送你回家!”
花的香味和着青草的香味,让摩托车后座上的白小七有点心旷神怡。在这样起起伏伏的一天之后,这种放松和快感,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至于小段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为什么开那样的玩笑,虽然蛮值得深究一下,她却懒得深想。饮食男女,关系不过那几种形态,白小七是明白的。也许小段对她有好感,也许不过是随口说说,这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白小七只把小段当成一个小兄弟,一个哥们儿,仗义,帅气,在一起轻松开心,这就够了。
白小七的心气还没有从与吉普的种种中完全修复过来,她暂时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无论他是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摩托车又呜呜呜地行进了一会儿,前方突然出现一辆慢悠悠移动的洒水车。
白小七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小段所谓的“看雨”。她刚想吼一句,让小段离洒水车远点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段故意把摩托车开进洒水车的射程以内,两人很快都淋了半身的水。
“有病吧你!”白小七一说话,水直扑到她嘴里。
“哈哈哈哈……”料想小段也一样张不开嘴,但他还是艰难地说:“不是你要看雨吗!”
“快开走!”
终于在一处大桥下停了车,白小七把花束放在草坪上,散开已经湿成一缕一缕的长头发。脱了外套拧两下,居然拧得出水来。
“都怪你,我衣服很贵的!”
“有多贵?”小段靠在桥墩上看白小七整理她自己。
“我这都是阿玛尼!香奈尔!范思哲!巴宝莉!”
“你就这么拧阿玛尼?”
“你管呢!”
小段走过来,拨拨白小七的湿头发。“白姐,我能亲你吗?”
白小七的心翻了个个儿。一切比她以为的恐怕要严重一些,也太快了一些。她决心打个哈哈,让两人以后都别太尴尬。
“我们那年月都得先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你们小孩现在都流行这样了?”
“哦哦,是我不对。”小段退后两步,从草坪上拿起那束五颜六色品种繁多的花。“白小七小姐,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当然不愿意。”白小七确定外套再拧不出水来,又开始在风里甩它——总之,她想方设法不跟小段对视。
“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大。”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那也不行,我喜欢比我老的。”
“没事,我会变老的。”
“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比我年轻,这事改变不了。”
“咱俩这样当朋友不是挺好吗?把事情搞那么复杂干嘛呀。”白小七转到哪个方向,小段就跟到哪个方向。最后,白小七被小段逼到背靠桥墩,再无处可躲,实在有点窘。
“是我傻还是你傻呀,当朋友我需要对你这么好吗?我这不是明晃晃在追你吗?”
“你不傻,我傻,我老年痴呆。你快去找小鲜肉吧,等待你的是美好的大森林。”
“不成啊,我就喜欢老腊肉,我就喜欢在一棵老歪脖树上吊死。”
“你才老腊肉……”
白小七正要怒斥小段,却被小段俯身压在桥墩上。
“你这人优点是话多,缺点也是话多。”小段的脸离白小七太近太近,她只看得到他的一双大眼睛,睫毛长长弯弯地对着她。
“白姐,我要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