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七提到邱慈,似乎让吉普一瞬间泄了气,连同他男人的尊严、对小段这个“男朋友”的不满一起不得不抛掉了。他发动了车。
“我爸妈最近很少到这个房子去,你可以先住着。”白小七说。
“不用,我就借住一宿,洗个澡。”
“然后呢,就这么在车上将就?”
“家不敢回,酒店不敢住,也没法买票去外地,怕一亮身份证行踪就被锁定了……不过明天就好了。”
“什么意思?明天你要干嘛?”
“走。”
白小七不确定她理解的“走”跟吉普的“走”是否是同一个意思。他惜字如金,该是不想细说,而她现在想的是这件事的疑点太多:这辆车也在吉普名下,如果真报案了,锁定他的行踪并不是难事,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风平浪静。她有太多问题要问。
“为什么说是颜嫣干的?”
“邱慈都跟你说什么了?”吉普似乎惊讶于白小七对事态的了解程度。
“有什么说什么。”
“胡闹,她找你干什么!”
“她没什么社会关系,又不好意思跟亲人朋友说,还不是有的没的抓一把。我倒更好奇你来找我干什么。”
“告别。”
的确,邱慈求助白小七是病急乱投医,吉普该是预料不到的。他或许本想跟白小七来一场云淡风轻的告别,说几句“珍重”、“再会”的废话,此后隐姓埋名,天涯浪迹,动如参商不相见。可邱慈先他一步的举动,让他在白小七面前的尊严荡然无存。他甚至没问起小段,不知是顾不得,还是难以启齿——白小七熟悉的那个吉普,可是连西域的闲醋都要吃的。
此刻车厢中的沉默,既是吉普的崩塌,也是白小七的失守。吉普的出现带给白小七的震动远大于与邱慈的半天对话。他就那么活生生地戳在你面前,把他的虚弱、胆怯、落寞赤裸裸地亮给你看,这太残忍,太让人难以拒绝了。
她因此感激他说的只是告别,而不是求助。此刻的不说,是最大的成全。
车经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白小七说:“你把车停路边,我去买点儿东西。”
进了屋,吉普直接冲进浴室洗澡,想是已经忍了好些天。白小七把买的几样东西归置好,进了厨房。
吉普走出来的时候,白小七正一边做饭一边给家里打电话:“妈,我今晚在佳薇这儿住,嗯嗯,她刚回了一趟家……我正给她做夜宵吃呢……”
她回身看见还穿着旧衣服的吉普,便指指沙发——那儿有她刚才给他买的换洗内衣、睡衣睡裤,已经拆了包装,码得整整齐齐。衣服上面还摆着一把崭新的剃须刀和一支牙刷。
吉普把自己打理停当再次出现时,白小七刚好把一大碗西红柿牛肉面端上桌。“这么晚了,买不着什么新鲜菜,凑合吃吧。怎么也比你这几天吃的那些垃圾食品强。”
吉普像是刚被领养的小猫小狗,脚踩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的,是初来乍到的愣怔,满脸掩饰不住的疲惫呆滞。即使洗了澡,剃了胡子,换了衣裤,吉普的身形依然比先前白小七认识的他委顿太多,消弭了的,是本来膨胀满溢的男人的精气神。
白小七不忍心再看他,回身打开冰箱:“喝点什么?汽水?啤酒?……”
吉普在背后抱住她。
这个怀抱太熟悉,也太陌生。他抱着她,像拥抱一个至亲,真切,热烈,却与****全无关联。
“小七,谢谢你。”
“饮料太凉,别喝了,还是吃面吧,我再给你多盛点儿汤。”白小七关上冰箱门。
这顿饭吃得安静,甚至肃穆,甚至尴尬,甚至凄凉。吉普吞咽得斯文缓慢,大概把这个夜晚当做最后的告别,生怕今后一帧帧回放时有任何瑕疵。白小七也小心翼翼,她在问与不问间徘徊。知道越多则负担越重,越难以在这件事中脱身,即使过了这一夜,他走了,她也难免一直挂念着,把所知来来回回地推导分析,悔恨于为什么没有为他做最微弱的努力。可是不问,又实在憋了太多疑点在心里。
“你多吃点儿,我去把客房给你收拾出来。”受不了沉默的消耗,白小七起身。
晚些时候,白小七把吉普安顿在客房,自己靠在卧室床头发呆,突然想起应该告诉小段明天早上甭去家里接她上班了,又怕时间太晚打扰他休息,于是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小段秒回了微信:“还没睡?给你打电话方便吗?”
白小七还恍恍惚惚的,回了个“嗯”。
小段的电话很快打来了。“怎么了,心情不好了?”
“没啊。”
“那怎么又不用接了?不是说好了吗。”
“没事,今儿回家时间太晚,我琢磨怕吵着我爸妈休息,就到我家另一个房子住了。这儿不太好找,你没来过,别折腾了。”
“哦。”
白小七听出小段声音中的落寞,于是岔开话题。“哎,我说……”
“啊?”
“之前我跟你说那个事,你还没说你的意见——帮还是不帮?”
“这个事我还真想了。”小段说。“说实在的,要从现实利益考虑,当然是不帮省心又省事,而且你也没有义务帮,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从你的性格考虑,还是帮吧。”
“我的性格?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白小七失笑。
“我料到你会这么说。”小段听起来很坚决。“你肯定想,‘你才跟我见几面啊,就了解我性格了’。没错,咱们俩认识时间确实不长,不过我做出这个判断是有依据的。”
那你说说看啊。白小七心想。
“咱们俩认识那天,你的表现就不用说了——没撒泼,没得理不饶人,更没讹我,你的心思都在小圆身上,所以你这人不坏。后来我给你修车,你坚持要给我钱,说明你不贪。再后来,我追你,你明里暗里都拒绝我,但没借机臊我,证明你没有一些女人身上的臭毛病……”
“那可不一定。我今儿撞车不就找你了?这不也是利用你吗。”
“我不这么想。你能在危急的时候想到我,是我的福气。”
小段明明是在夸白小七,可她却一点不想领情。因为如果认同他的话,就等于基本认同了他对她的追求是有理有据而不是一时冲动,所以白小七决定强硬到底。“你忘了中间你还陪我吃过一顿饭。”她指的是佳薇酒后大闹的那一场。
“我没忘。”
“两个我最好的朋友都这么说我,你就没有疑问吗?”白小七问出这个问题,是把小段逼到死角,也对自己发了狠。
“我记得王早哥在吃饭的时候夸了你半天。”
“原来你的记忆是选择性的。”
小段叹了口气:“白姐,你让我买的那份晚报,后来你扔在车里了,你翻的那个版的那篇报道我看了,我还看到那个版的编辑就是赵佳薇。”
小段居然心细如此。白小七又想起撞车后邱慈说小段急哭了的话,第一次觉得愧对他的这番心意。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佳薇姐那么生气,不过广播我听了,所以我知道那篇报道的调调整个儿都不对。”
“嗨,都过去了。”白小七鼻子一酸,冲着墙壁扭了扭脸,克制着。王早和佳薇走后,她没跟任何人提过他们,但心里是惦念的,也是委屈的。一个心怀委屈的人其实要得最少,只是一句公道话而已。
“当时你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我知道你是在乎他们俩,不想吵。”
“也不是,我确实有事情瞒了王早,不过当时的场合不适合提起来。”
“不是所有事都得摊到桌面上——就像你跟我说的这个事,什么朋友,出了什么事,帮不帮,怎么帮。”
白小七心里一惊。“我……”
小段打断她的话头。“白姐,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想说就不说。都成,在我这儿不会影响什么。”
白小七有点糊涂了。她跟小段确实只见了几面而已,可他居然能细致准确地体察她的悲喜和行止,甚至比许多相识多年的人更关心她,了解她。也许她真的错了,也许小段的追求有足够的诚意,她至少应该给他个像样的机会。
“白姐?”
“啊?”
“睡着了?”
白小七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是吉普把门推开一点,用眼神询问她方不方便。
她摆手示意他进来。“是有点儿困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不用接我了。”
“嗯,那你需要用车就给我打电话啊。”
“成。晚安。”
刚要挂电话,小段又喊了一声:“哎,白姐!”
“怎么啦?”
“你这几天要是办这个事,帮你朋友……反正不管怎么着吧,只要有我能做的,你都找我啊,别又不要我。”
“成,找你,有事没事都找你。”小段急成这样,真把白小七逗乐了。如果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她保不齐会抬起手臂拍拍他的头。
“晚安段总。”
吉普坐在床沿上,缩手缩脚,坐姿僵硬。他面冲着墙,不看白小七,一脸打扰了她煲电话粥的抱歉。
挂了电话,白小七问吉普:“怎么啦,客房的床睡不惯?”
“没……”吉普似乎努力在提一口气。“我想跟你说说话。”
白小七试图去理解当下的吉普。无论他对既得的人生有多少不满,如今被动地一并抛了去,总是不甘。虽然在这种事上翻了船,也算冥冥中的定数,在情理之中,但情理是情理,人心是人心。
白小七也挪到床沿,与他并肩坐了。“说吧。”
吉普沉吟半晌,白小七盯着自己踩在地板上的光脚,也不说话,等着他做最后的梳理。她是忐忑的,在怕与盼之间徘徊,怕的是吉普突然开口求助,盼的也是他终于开口求助。
“那小子对你好吗?”
“还行。”白小七没有料到吉普第一句会问这个。小段的脸在她脑中一闪。“挺好的。”
“我听他说话声音,好像岁数不大。靠谱吗?你别又上当。”
说完这句,吉普终于扭头看着白小七。七情上面,羞愧、关切、忐忑、心疼、遗憾,都浮现在这张脸上了。“我希望你过得好。小七,我走之后……你一定好好的。”吉普又别过脸去冲着墙了。
“我没事,你照顾好自己。”白小七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走了邱慈怎么办?”
“今天白天我看见她出门了,就回了一趟家收拾了点东西,把要交代的事一条条都给她写了。因为不知道她多长时间会回来,很匆忙,也没来得及换换衣服洗个澡。”
“怎么没见她最后一面?”
“怕她哭,也怕我自己受不了。我们俩恩恩怨怨扯不清,嗨,夫妻嘛……”吉普两只手在脸上抹抹。“房子、几辆车和大部分钱都给她留下了,她就算什么都不干,踏踏实实过下半辈子应该也够。我还在纸上写说……说别等我了,我陈朗这辈子对不起你。”
吉普两只手捂着脸,迟迟不肯拿开。白小七迟疑一下,伸出手臂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吉普拿开手,一双眼睛通红的。他从睡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放在两人之间的床沿上。
“小七,这个钱你拿着,当做我对你……”
“你拿走,我不要。”白小七看也不看。
吉普并不让步,把卡向白小七身侧推了推。“钱我分了三份,最大一份给邱慈,我带走一点儿,还有一份给你。你别推辞,就当是我寄放在你这儿,万一我在外头需要用钱了,也好联系你。”
“都留给邱慈吧,你要用钱就联系她。”
“那是害她。她那个人轴的啊,要是知道了我在哪,搞不好得追过来,说不定好不容易有人对她好了,又毁了。”见她还不表态,吉普索性把卡塞进白小七手里。“用开宇的身份证办的,密码是六个六……我知道我欠你的不是钱能……可除了说几声对不起,今后我可能没机会再……”他越说越慌。
白小七第一次见到这样自乱阵脚的吉普,也第一次看到施予钱财的人满脸愧疚。
“好吧,钱我替你保管着。不管你走到哪,只要需要钱就联系我。我给你五年——如果五年后你没消息,我会把它交给邱慈。”
吉普无声地点了一下头,又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谢谢你,小七。”
近乎托孤的气氛把白小七的心塞得满满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希望吉普会说些毫无逻辑的指天骂地的话,那才是她熟悉的从不认错也从不认输,梗着脖子作孽,回头还有脸跟你掰扯道理的吉普。可如今发吉普像是彻彻底底认了命,虽有悔但无怨。他温柔了,颓废了,长大了,一夜之间,老了。
“明天什么时候走?”她问他。
“一早就走。明儿我送你上班吧。”
“行,那早点睡吧。”白小七站起来,似乎从她的卧室到客房这几步路也需要郑重相送。“我刚才在便利店买了吃喝,明天都给你带着。”
吉普坐着没动:“小七啊……”
“啊?”白小七突然意识到他还有话没说——也许他终于要开口求助了。她的一颗心被眼看被揪起来。“你说。”
“我……我今晚能跟你睡一起吗?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干!我就是想……明天我就……”吉普又慌了,舌头几乎打结。
白小七愣了一下。心真的被揪起来,比意料中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