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和白小七买了海鲜,回车行蒸蒸煮煮,酒菜终于上桌,已经是下午。小段把茶几当了餐桌,让白小七坐在沙发上,自己搬了椅子跟她对面坐了。他温了一壶黄酒,给白小七倒在小盅里,自己并不喝,说是待会儿还要开车送她回家。
白小七抗议:“那不成,就我一个人喝多没劲啊。”
“白姐你别害我,酒驾可是要拘留的。”
“一会儿我自个儿打车走不成吗?今天你必须陪我喝点儿。”白小七站起来到处乱转。“您不会只有一个酒盅吧?”
小段把她按回沙发上。“看您这暴脾气。行行,我喝。”他又找出一个酒盅,放在茶几上。“劳烦白姐给我满上。”
白小七高兴了,一手把着壶嘴,一手托着壶底,给小段倒酒。
“来来来,庆祝一下。”白小七举起酒盅。
“庆祝什么?”小段问。
“庆祝……”白小七语塞了。
是啊,庆祝什么?酒盅还举着,却没有下文。
白小七四下看看:小圆蹲在她的脚边,暖呼呼,毛茸茸。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像被人满满拥抱着,舒坦。面前有酒有肉,圆满。她可以安心坐下来享用此刻,不过脑子,所以她轻松,甚至有几分陶醉。
“就庆祝此刻吧,此刻的心情。”她终于把后半句补齐了。
“我老听说‘活在当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小段举起酒盅应和她。
“也谢谢你,段总。”
“谢我什么?”
白小七没有答话,只是有点脸热。她慌忙干了这一盅,好把脸红归咎于酒精。她意识到,自己把边边角角的借口都搜罗来了,却不肯承认她这一刻身心的舒展,是因为对面坐着的小段。
“你高兴,我就高兴,都在酒里。”小段也一饮而尽。
一壶酒喝干了,杯盘狼藉,两人都是一副醉相。小段用湿巾仔仔细细擦了手,说:“白姐,难得酒壮怂人胆,我今儿想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说吧。”白小七抱着小圆,含笑答应着。
“你觉得我怎么样?实话实说,不用捧我。”
“挺好的呀。长得帅,性格好,人品也不赖,年纪轻轻又有一技之长。”
小段突然双手捧起白小七的脸。“白姐,你说实话,我能挺住。”
小段的手暖暖的,白小七的脸也热热的。她没法躲闪,忽闪着一双醉眼。“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要真这么好,为什么你不要啊?”小段的眼睛越来越红。
“您该不是要哭吧?不至于,天涯何处无……”
“别说话,听我说。”小段紧了紧双手。“我得借着酒劲儿赶紧说了,不然以后我就不敢说了……”
“说就说呗,别挤我脸啊,这都韩国做的,挺贵的。”
小段噗嗤笑了,在白小七脸上捏了一把。“正经点儿!”
白小七“唔唔”答应着,做一个虔诚的表情,等着小段说下去。
“我,段展,二十七岁,本市人,普通工人家庭,大学学的是机械,职业呢,一半车手,一半是这个车行。父母在我念书的时候就下岗了,家里没什么钱,所以我从大学就开始半工半读——开出租车、赛车、在车行帮忙,学到点儿手艺,也攒下点钱,正好车行老板不做了,我就把这儿顶下来了。做了几年,生意还行,够吃够生活,还能帮衬家里。”
“够娶媳妇儿吗?”白小七插嘴。
“本来我压根儿没想这事。”小段把白小七的玩笑当做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来回答。“男人嘛,应该先立业后成家。而且我一直一个人,也惯了,觉着自由自在多好,心烦的时候就骑上摩托绕着城兜一圈,再不行就开着车拖着沙滩摩托到海边耍一圈,舒服着呢。”
“为了自由,咱俩再干一杯!”白小七抓住酒壶要倒酒,却发现一滴都没了。“不给力啊段总,没酒了!”
“别闹!”小段两只手来回晃着白小七的脑袋,让她集中精力。“我刚说到重点!”
白小七只好又正色。
小段继续说下去:“可是遇见你,我的想法全变了。”
白小七垂下眼睛,看着一茶几啃过的蟹脚蟹壳。她还没醉糊涂,她的理性依然在拒绝小段的好意。
小段松开手,托起他自己的脸,胳膊肘抵在膝盖上,很疲倦的样子,又似乎心有憧憬。“我从来没有这么怕失去过什么人,可从我第一次见你,咱们俩说了那么几句话,你说你要走了,我站在街口,就特别舍不得……”
白小七想起与小段的第一次见面,她发动了车,他还抱着小圆站在原地,她开车经过他身边问怎么了,他说:白姐,你以后就叫我小段吧……
“还有你撞车那次,吓死我了真是……吓死了……”小段双手揉揉眼睛,喃喃地说。“我开车过去的路上,一直嘀咕,老天爷不会刚把你带到我身边就后悔了吧……”
“我呸呸呸!”白小七瞪了小段一眼,却看出他的两只手腕明显不太对称。“你这儿怎么了?”
“啊?没怎么。”小段赶紧把右手不自然地往身后藏。
白小七站起来。“你躲什么呀,给我看看!”
“白姐,你别……这光天化日的,你干嘛呀?我害羞……”小段试图耍赖蒙混过关,白小七却一把扯过他的右手——手腕上肿了硕大一个包。她用手指碰了一下,小段齿缝间“咝”的一声。
“怎么回事?”她问他。
“没事,干活儿扭的。”
“拉倒吧,你手下工人这么多,根本不用你动手。”
“那就是练车的时候弄的。我一大老爷们儿,受点伤出点血正常,你急什么呀。”
“是不是我撞车那天,你拉车门弄的?”
她心知肚明就是如此,不然小段没必要怕她看见。那车门她和邱慈死都推不开,小段一拉就开了,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真没事。你看你别撒酒疯哈,快回去坐着。”小段又把右手藏在身后,左手要扶白小七坐回沙发上。白小七不肯,执拗地去够小段的右手,他只好躲闪着她。小段的动作是虚的,白小七却实实在在地用了劲,两人撕扯了好一阵,最后双双跌在沙发上,吓得已经睡着的小圆一蹦跳下了沙发。
小段尴尬地直起身子,“我就说别闹别闹吧,砸着你没?”
一股热气涌上白小七的头顶,两行眼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噼里啪啦止不住。
“你是不是傻……”
印象里,白小七不记得上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五岁,也许是六岁。成年人流泪都是绷着的,不失声,不龇牙咧嘴,不抽抽搭搭,透着一份隐忍。但现在的白小七顾不上了。她习惯了付出,习惯了担待,甚至习惯了被欺骗忽略,突然有一个人如此真诚地处处为她想着,担待她,甚至惯着她,对于她,就成了无法承受的情意。
她突然明白,她并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拒绝小段,之前种种借口,都是她的臆造,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走出薛立平、吉普的怪圈,不相信自己还有可能遇到小段这样的爱人,而小段唯一的错,只是他太好了。
这个结论一旦得出,她就不是比小段大三岁的“白姐”,不是白编辑,不是坚忍地帮衬薛立平的贤内助,不是替吉普出谋划策的红尘知己。在小段面前,白小七有种不曾有过的感觉——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简单的、被人喜欢着的、宠爱着的女人。
白小七“哇”一声哭出来,把小段惊着了。“白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把哪儿压坏了?”
白小七不说话,还是哭,裂开嘴,哇哇哇,哇哇哇。
小段乐了:“白姐,不是我说你啊,你哭起来也忒难看了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人?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笑!”
“不信你自己看。”小段掏出手机冲着白小七拍,然后把手机给她看。
白小七一边看视频,一边抽抽搭搭地说:“真他妈难看啊……”说完哭得更伤心了。
“好啦好啦不哭啦,你都把小圆吓着啦。”小段指指房间角落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两只愚蠢人类的小圆。“这是螃蟹没吃够啊……你说吧,还想吃啥喝啥,我现在就打车买去……只要你别哭了,要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
小段刚要起身,白小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段总,就你这技术还追姑娘呢?”
“啊?我怎么了?”小段被白小七攥着衣领,起不来了。
“我虽然哭得难看点儿,可你也得哄啊,你怎么能走呢,什么情况啊你?”
“我是想哄啊,可是我不会啊……”
“你不会?你在大桥下怎么那么能耐呢!”
两张脸很近很近,白小七又看得清小段的长睫毛了。
“白姐……”小段的声音抖抖的,像是难以置信。
“叫我小七。”
与小段的嘴唇再次碰在一起,白小七的世界地转天旋。如果大桥下那个长吻是一个甜梦,那么她像是一头跌进那个梦里,又从现在这个长吻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