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后进门。白小七对吃向来没有什么严苛要求,饿不死就行,她本来以为吉普会带点快餐过来,只要能让她快点吃到嘴,窝头都是人间美味。门铃终于响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挣扎了半天要不要啃沙发了,脑袋里挤满了对吉普的怨怼。
“怎么这么慢,饿死我了!”
吉普没为自己开脱。“能接一把吗?”他提了整整两大包吃的。
“干嘛买这么多啊,买个麦当劳套餐不就得了。”
“那玩意儿不健康,你少吃。”
“这什么呀?”
“火锅。”
“真行啊你,火锅也能打包。”
“我去的那家火锅人特多,我还等了一会儿才排上的,不然早来了。不过也算不错了,要是饭口,排俩小时都够呛能吃上。”
“俩小时?那等你来了我都木乃伊了……你是不是买得有点多啊。”
“我也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正好咱俩一起吃点好的。”
终于满足了口腹之欲,白小七理智苏醒。“你找我什么事啊?”
吉普搓搓手,有点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要卡里那些钱啊?随时提给你,不用不好意思。本来就是你的钱,你往回要天经地义,犯不着搭顿饭。”
“你想什么呢!”吉普对白小七的判断力嗤之以鼻。“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啊!”
“快说正事。吃人家嘴短,你不说我心里不踏实。”白小七吃掉锅里最后两片牛肉,拍拍肚子。
“我昨天从薛律师那儿出来之后就用回这个手机号了,没有公安局的人找我,但是下午颜嫣给我打电话了。”
“她主动给你打电话?”
“对,说要跟邱慈谈谈。”
“跟邱慈?为什么?”
“不知道,她就是这么要求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再给薛立平打个电话问问?”
“已经打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了两点,一是让我从颜嫣的要求推测她的目的——为什么要找邱慈?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有什么话是直接跟邱慈说更有冲击力,更能达到目的的?第二,如果邱慈去的话,说话一定要小心,不能一被施压就失态,瞎承认什么,以免颜嫣录音当做证据。还有,他说昨天见到邱慈,觉得她情绪好像不大稳定,有点担心她的状态能不能承受这次会面。”
“那你怎么想的?”
“我跟薛律师的担心一样,所以不打算让她去。”
“那颜嫣那边能同意吗?”
“她不同意,说必须见到邱慈,不然她会‘采取进一步措施’。”
话说到这儿,白小七明白为什么吉普急于找她,给她带了这么多吃的,并迟迟不肯说出来意了。他铺垫来去,无非是想让白小七代替邱慈去吃这顿鸿门宴,但男人的自尊又不允许他把这话说出口,何况这个要求本来就没什么底气。白小七完全可以不理他,把他撵出门去。
可自从把吉普从何欢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白小七已经把她泛滥的侠义和母性摊开给吉普看——她不格外美丽,不格外聪明,她只是能在关键时刻自觉身负责任,主动挺身而出。白小七身上的这种“鸡妈妈”属性,薛立平知道,吉普也知道。
清楚吉普的来意之后,白小七倒没有因此生出“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愤慨,她只是无奈。性格决定命运,她自知无论中途多少挣扎,最终还是会帮他。既然如此,何必彼此消耗。
“她要求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晚上,饭店和包房都订好了。”
“你说她为什么一定要见邱慈呢?就为了臊你?”
“我哪知道。我那么懂女人的心思也不至于被她搞这么惨。”
白小七拿起筷子在只剩下汤底的火锅里搅了两下,几片碎白菜叶浮起来又沉下去,白生生的色泽在红油里一闪,她突然有了答案:颜嫣迟迟没有报案,也没有明码标价索要物质赔偿,是因为她意不在此。如果她跟开宇早有勾结,而开宇的目的是挤走吉普,取而代之,那么颜嫣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一定要见邱慈?有什么话是必须直接跟邱慈说的?
只有一种可能。她要的是婚姻,是让陈朗这个男人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她需要说服——或者说在意志上击垮邱慈。
想到这儿,白小七暗自吃了一惊,抬眼看看吉普。作为一个男人,吉普很有魅力,他霸道、邪气、温柔,两条粗壮手臂围给你一个温柔乡,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想一辈子烂在他的胸膛。这份魅力让邱慈奉上一生,让何欢觊觎陈太之位,也让白小七有过颠倒梦想。可万万没想到,为了占有吉普而不计后果使出杀手锏的,并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颜嫣。
吉普果真值得颜嫣这样?为了得到一个男人,颜嫣居然至于将自己和对方逼迫到这步田地?只怕真成了陈太太,等待颜嫣的将是比邱慈更煎熬的婚姻生活。追求爱情的过程总被渲染得很激越,可你追求的,你就敢拥有吗?
“你看我干嘛?”吉普终于被白小七盯得不自在。
“明天你接我下班吧,我回趟家换个衣服,然后你送我去饭店。”白小七说着,起身收拾碗筷。
“啊?好。”吉普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应允,也许事情比他预料的轻松太多。
“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明天我回家换衣服,你跟我一起上去,陪我爸妈说说话。他们几个月没见着你了,老念叨。我没说咱俩分了,怕他们身体不好受不住。你也帮我演一出戏吧。”
“行,那我带份礼物吧?”
“不用,太刻意了反倒让人怀疑。”白小七把碗筷放进水池。
“谢谢你啊,小七……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吉普一脸笨拙的谢意,白小七故意逗他。“光用嘴说说可不成哈,这事过去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送我弄个花园洋房香车美女什么的。”
“嗨,看你说的。”吉普不安地原地打转。“我都想好了,等这事过去了,只要你不嫌弃我离过婚,我一定……”
“别说了!”白小七一把将刷了一半的碗筷丢进不锈钢水池,叮叮咣咣一顿乱响。“我累了,你走吧。”
吉普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好,明天接你下班。”
他的语气并不忐忑,是知道白小七不会因为一时之怒反悔既成的约定,这更让白小七懊恼了。他凭什么这么吃定她?吉普没说完的后半句,与其说让她愤怒,不如说让她不安。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如今又杀将回来,像白衣服上甩不脱的污点。他凭什么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他凭什么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以嫁给他、守住他为奋斗目标?他凭什么把他对婚姻的承诺当成一种奖赏?
就算没有邱慈,就算白小七的道德感松垮得跟破布一样,吉普也已经不再她想要的那个人了。至于她想要的人……白小七的手机无声地躺在沙发上,没有响动,没有光亮。
第二天下班时间,白小七走出写字楼,迎面便看见等在那里的吉普。他穿了一身过于正式的衣服,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刻意熨烫之后的僵硬的板正。他站在他硕大的吉普车边上,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衔着烟。写字楼里走出来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相伴而行的则叽叽喳喳地议论。两个年轻女孩的谈话传到白小七耳朵里:“哇,太有男人味了……”
只有白小七知道当下的吉普有多惴惴不安。除非正式场合,他从不穿这种衣服,更不穿这种精致得有点滑稽的皮鞋。吉普穿成这样来接她,心态大概像去面试的大学生,紧张和未知的重压下,只有靠一身自以为足够专业的正装壮胆。但这种西装穿起来必然是不舒服、不服帖的,是全身钻了小虫子一样难过的。
他抽烟的样子也不比平常,有了这口就没了下一口,恶狠狠的,急匆匆的,细看来,手明明在抖。他并不理会那些迎着他看的女人们,用眼神在大厦涌出的人群里翻拣白小七的身影。看到她,又世界末日似的猛嘬了一口烟,才把烟头扔了。
“下班啦。”他冲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走吧。”
路上,吉普几次并线差点撞到旁边的车,被人隔着车窗吼着骂。白小七想,搁在过去,吉普说不定一脚油门别住骂他的人,下车就拳脚相加了。她看看他,他的表情是木的,根本没听见谁骂了他什么。
“好好开车,我还不想死。”白小七试图把吉普的魂往回拉一拉。
“啊?嗯嗯。”他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白小七交代吉普,要是老白和白妈问,就说最近忙,一直出差,加上白小七也忙,所以才没去看他们……吉普恳切地点头,表示都记住了。
白小七早知道父母是念着吉普这个准女婿的,只是没想到念到这种程度。白妈一见吉普就欢喜得不得了,拽了他到沙发上坐了,谈天说地,让老白赶紧去买点菜。听说晚上不能在家里吃,她的遗憾仿佛是有形状有色彩的,顺着她的叹息被具象化,让每个人都觉得非常遗憾了。
在房间里打开衣橱挑衣服,白小七耳听得吉普一会儿问白妈有没有按时吃药,一会儿说给老白买了茶叶,下次带来……两老一少,有来有往,熟络亲昵,托起一个“家”的氛围。面对满橱的衣服,她突然有点感伤,手懒懒从衣架上滑过,没有停在任何一件上,人在床边瘫坐下来。
一天了,小段没有消息,他是去比赛了吗?已经出发了吗?手消肿了吗?会影响比赛吗?也没来得及问问这场比赛叫什么,电视哪天转播啊……白小七颓然地把脸埋在双手中,试图给自己一点安慰,可这又激起了小段手捧她的脸的记忆。她只好放下手,让它们自然地垂在膝盖上。
每次看向手机,她只会更无望。她不是没想过主动发条微信给小段,几次字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在现在的小段眼里,她白小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有资格联系他吗?她配吗?她还应该再去争取小段,让他陪她一起抗争既成的过去吗?她配吗?
将自己静置了一会儿,白小七重又站起来,挑了几件衣服扔在床上,一一试穿。
屋外吉普向白妈一再道歉的声音传过来:“阿姨是我不好,以后再忙我也必须来看您!”
“嗨,老白你看这孩子,没事儿的,阿姨就是想你了……”白妈咯咯笑个不停。
想想吉普一路过来时的惶恐,白小七心想:也是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