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允常无法停止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发现最后将给自己,给两个世界带来什么后果。也许每一种后果都是唯一的,也是不可逆转的。
当十六王叔起兵问难的时候,首相和王德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戴允常觉得这反而是好事,他现在可以将君权交出来,如果是十六王叔来取代自己,可能于国于家都是相宜的。天下大统本来是戴家的,虽然这件事本身也很值得商榷。
戴允常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于来京城的一路上,看到那些荷锄的农夫,往来的商贾,闲聊的茶客,嬉游的子弟,觉得吃酒喝茶、打牌听戏、日常劳作,这样的生活是值得羡慕和尊重的,不应该被搅扰。但这样的生活又太容易被打破了。
生活一旦失去了平静,人们就会忧思终日,长吁短叹。老不得所养,幼不得所教,年轻人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像一口随便哪里吹来的恶气,就会让人经受不起,人生的水面皱纹陡生,生命的烛焰摇曳一下就熄灭了。
这样的生活是多么脆弱。
他跟外公说:“如果天下人都能这样没有压力地生活着,那不是很好嘛。”
外公告诉他:“每个人内心都希望过上这样的生活。当一个地方的人听说另外一个地方的生活很好,他们就会涌过去,造成那个地方的繁华。可是这种繁华生活的压力,注定要落在其中的一些人肩上。人口增加了,物产却没有相应增加,这是贫穷之源。分配的不均,造成了不公平的现象。快乐被少数人垄断和独占,很多人的脸上被忧愁笼罩。”
他当时就琢磨,如果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无限的世界里,是不是就不会受制于有限了。
十六王叔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京城里渐渐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主降派,他们觉得如果抵抗,就是以卵击石;一个是主战派,他们觉得十六王叔大逆不道,不得人心,应该誓死抵抗。不过主降派都是暗地里的,明里大家都不敢公然投向十六王叔阵营,还是以主战派自居。只有当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他们才会亮出自己的底牌。
首相每天被主战派包围着,开始担忧起这些盲目脑袋发热的人。他将自己的隐忧告诉给了皇帝:“十六王叔的军队每天都在逼近京城。现在京城上下弥漫着死战的情绪。大家群情激昂,要誓死保卫皇上。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担心如此一来,恶战不可避免,势必流血漂橹,白骨无数。帝国的元气可能会就此大伤。”
戴允常觉得因为这件事(十六王叔与自己争帝位)死伤无数,实在没有必要。他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索性交出君权,平稳过渡,让十六王叔去做皇帝,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继续自己的研究。但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原先的预计。
戴允常不希望看到任何的流血牺牲。
首相和王德苦思良策:“如果圣上同意将追随陛下的臣民带入空间,就可以避免目前鱼死网破的惨剧。否则他们肯定会以身殉难的。”
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但前提是,如何区分出这样的人群,进而给他们提供保护呢?王德提出了一条建议,他认为皇帝发明的这个空间可以不断地扩展下去,而且既然现在就已经超出了实际京城的规模,那么何不干脆将满城百姓都带到空间里,先避开这场眼前的灾难再说。
王德说:“让他们都进到空间里面,实际上每个人都还可以照常生活下去。只要我们不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完全相信十六王叔已经退兵,而他们的生活没有发生一点改变。”
首相提出了自己的担心:“人们怎么能相信十六王叔会兵退得无声无息呢?”
王德说:“我不会跟你们进到空间里。十六王叔不是说要‘诛王德’吗。既然不再有王德这个人了,十六王叔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不退兵他就是公然谋反了。人们肯定不会怀疑的。”
首相说:“把你留给十六王叔,你不是死路一条吗?”
王德说:“人为财死。我贪污了这么多钱财,我也舍不得扔下它们。”
首相说:“如果你舍不下你的钱财,你可以将它们都移到那个空间去。”
王德说:“首辅大人,诚如圣上所言,在那个空间每个人可以重新做人,过上焕然一新的生活。既然这样,还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世界是贪污犯,在那个世界还要守着钱财过日子,我那又是何苦来着?”
首相还待苦劝,王德突然很郑重地说道:“首辅大人请放心,我会严守圣上的秘密,不会泄露分毫的。我再不肖,也不敢拿一城几十万人的生命做游戏。”
听王德这样说,首相知道王德已经决意赴死了。
计议已定,首相将自己和王德的打算全盘告诉了皇帝,希望得到皇帝的首肯,允许大家进入空间避难。“只要不告诉他们实情,谁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有了改变。”
戴允常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是感到很遗憾:“我创造了这样的空间,本来是希望生活在里面的人可以更为自由自在地过他们想过的生活。如果不能告诉他们实情,那他们生活在此岸和彼岸,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
首相安慰皇帝:“现在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找机会告诉他们实情。希望留在空间里的人,可以留在那里生活,想要回来的人,也可以选择回来。”
首相让自己的侄子着手安排迁移的事情。他们以一个社区为单位,以审查为名,把全社区的人都组织起来。卫兵给他们戴上了眼罩,带领他们穿过首相和王德预先布置好的曲径通道,等到他们摘下眼罩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家中。一切原封未动,这是因为卫兵们早就从同一条渠道将他们的财产转移了过来。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即使执行任务的官员和卫兵也一头雾水。他们对朝廷这次莫名举动的突击检查深感怀疑,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对此首相的解释是,朝廷此举是为了排查出十六王叔的奸细贼人,以便更好地拱卫京城。大家认可的解释是,王德这个家伙大难临头,所以借检查为名,大肆搜刮财物。这是王德最后的疯狂。
让文武百官更为惊讶的是,许久不露面的皇帝也出现了。皇帝不仅上朝议事,而且还做出了重大决断,将王德腰斩于市。另外一个连锁反应的喜讯是,十六王叔听说皇帝挥泪斩了王德,也就退兵返回,继续镇守他的边疆去了。
原先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皇帝、首相和王德。王德最后留在了外面,在十六王叔进入京城的同时悬梁自尽了。最后知道秘密的只剩下皇帝和首相。
他们分享这个秘密,同时又因为这个秘密而深受其苦。
很显然,皇帝和首相还要继续颇为辛苦地扮演他们的角色,背离了他们的初衷。
皇帝不能像之前那样花更多精力营造更大的空间,因而非常苦恼。首相重复着之前的工作,但因为洞悉了所有秘密,常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这种真实的荒诞性往往让他在工作中力不从心。
为了维护这个秘密,皇帝和首相也不得不做些防范。
比如,在京城之外存在而蛮荒的空间,就像一块画布上尚未完工的部分,一旦人们涉足其间,就会引发怀疑和思索。假如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与此前生活的世界似是而非,他们会作何感想?虽然皇帝和首相都希望人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帝王的世界中,但如果人们真的领悟到这点,他们会不会习惯没有皇帝的生活?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反而是阻止人们去发现真相,虽然这种真相其实是他们最想告诉人们的,只是目前还不到时候。
城墙和四角城门都派驻了大量警卫,人们出城需要出示通行证。
禁卫军在郊区布了一个警戒圈,部分人被许可在这个范围里面开垦和种植。按照皇帝的设想,这个警戒圈向外缓慢地扩展着,形势的变化,需要更多的人加入禁卫军。
所有人都好像突然被扔在了一座荒野小岛上,或者是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像垦荒团一样。
秘密通道被封锁了,派有重兵把守。之前人们通过它来到这个世界,也可以遵循原路返回过去。不过,为了避免十六王叔发现这个空间,从而将杀戮带到这里,这里是绝对的禁区。除了皇帝和首相之外,谁也不能接近这里。
当十六王叔下令彻底铲除皇宫的时候,那条秘密通道也被毁了,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当皇帝告诉首相这一事实的时候,他们面如死灰,这预示着他们将一城人带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皇帝虽然发现了入口,但这个入口之前是双向的,现在却成了单向的,再也无法通过它来返回原来的世界。皇帝当然也可以再次发现一个入口,但这一入口通向哪里却是未知数。很有可能的是,皇帝将在这个新的空间中再次复制一个空间,就好像镜中之镜一样。
皇帝和首相会愿意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在复制的空间中不停地深入下去吗?
这异常恐怖,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