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你又要庇护这妖怪?”
此时已是黄昏,这山道上早已没了人影。四周峰峦如聚,山石料峭,一派恢弘气势。说话的是一名面阔眉浓,一身青色道袍的道人。小和尚悄悄抬眼打量这道人,只见道人背上斜背两把剑,腰间又是一个剑匣,正对着师父和被师父压在熟铜禅杖下的白色狐妖怒目而视。小和尚又看看师父,却见师父一脸平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和尚,这些年来总是与我做对,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放过这些妖怪呀!”那道士见师父不开口,又继续埋怨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要知道,就算你用度世品经暂时度化了它们,不出几日这些妖怪又会出来作乱。还不如在这里让我斩了这妖怪,也好一了百了……”
“砚砂师叔。”小和尚暗自叹一口气,走上前对着道人施礼,打断了道人的喋喋不休,“师父修炼了闭口禅,不便言语,您也是知晓的。”
“我就是知晓这点才敢说他!”砚砂道人对着小和尚一瞪眼,把小和尚吓得一缩脖子,“我以前就辩不过他,幸好他这几年修了闭口禅,法号又叫了忘言,想必是不会再说话了,正好让我一出多年的怨气。”道人说着又把目光转向忘言和尚,“你大老远地跑来这边,是要去云州吧?”
“砚砂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我们正是要去云州……”
却不想砚砂道人对小和尚摆摆手,满脸严肃地看着忘言和尚:“你可考虑好了?十多年前你我已落得如此凶险,如今……”
忘言和尚却对着小和尚慈祥地笑了笑,向道人施了一礼,然后缓缓摇头。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忘言和尚又一次摇头。
“那就让思尘和我一起走,若是你遭遇了不测,也好留你一脉香火。”砚砂道人说着就要伸手来抓小和尚,哪知忘言和尚又摇了摇头,伸手拦下道人的手,轻轻抚摸起那白色狐妖的脑袋。只见那狐妖发出舒服的呻吟声,然后缓缓缩小,被忘言和尚抱在了怀里递给小和尚。
“师父?”小和尚接过小狐狸,愣愣地看着师父与道人,满脸的不解。
“和尚,你这是……”砚砂道人呆立了半晌,掐指算了算,忽然长叹一声,“也罢,也罢。你们佛门最是注重缘法,这是你们的缘,也是你们的劫,我就不强求了。思尘小子,你……”他盯着小和尚许久,终于一句话都没说,抽出背上的一柄长剑抛至空中,而后飞身而起,御剑而去。
四月的云州,阴雨连绵。
秀萝是侯府少夫人的贴身丫鬟,才随少夫人从后山祭拜了老爷回来,刚换上一身干燥的衣裳,便有两名相好的丫鬟跑过来寻她,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们刚刚遇到的两个和尚。
“不就是两个和尚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秀萝一蹙眉,嗔怒道。
“那个小和尚好生俊俏,要是他能还俗……”那丫鬟说着捂住了脸。
“你是思春了吧!”另一名丫鬟“咯咯”地娇笑起来,“不过呀,他真的很好看呢!还有他怀里的那只小狐狸,真是可爱!秀萝姐,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要去你们去,我可累坏了。”秀萝说着就想把两人推出门外,哪知两人顺势扯上了她,一起向着门外跑去。
尽管下着雨,云州城仍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争吵声与喝骂声。而路边每隔不远便张贴有告示,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边,满面愁苦地谈论着什么。
秀萝见了,虽然知晓原因,却只能叹着气摇摇头。她随着那两个丫鬟七弯八拐地,终于来到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前。
“秀萝姐,他们还真是奇怪,不去大相国寺挂单,非要在这里歇息。”
“咱们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便往门上凑。
秀萝也不由得好奇起来,正想趴在她们的肩上瞧瞧,却不想那破旧的木门“轰隆”一声倒在了地上,两名丫鬟惊呼一声,尖叫着跑走了,只留下不知所措的秀萝。
“谁!”土地庙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然后便奔出一个穿着皂色衲衣的小和尚。这小和尚大约十四五岁,端的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奴婢秀萝,打扰小师父的修炼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整整衣衫,然后盈盈一礼。
小和尚的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对少女行了一礼,然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讷讷道:“女施主,不知……不知有何指教……”
秀萝忍俊不禁,这小和尚着实有趣得紧。
哪知这一笑让小和尚更加紧张,他挠着脑袋,支吾了半天,声音却变得更小了:“女施主,还……还请进来,外面风大……”
“多谢小师父,奴婢打扰了。”秀萝微微颔首,收了伞走进土地庙。
那日,小和尚与师父在城里找到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庙顶的瓦片已被经年的风雨卷走多处,墙壁也泛着黑黄,布满蛛网一样的裂纹。两人稍微收拾一番,理出一个干燥的小角落,正待坐下小憩,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吓了小和尚一跳。
他以为是师叔所谓的“劫”,便扭头看看师父,可忘言和尚早已坐下闭目念经。他只能硬着头皮喊了声“谁”,然后冲了出去。
没想到门口却是一名少女,撑着一柄油纸伞,俏生生地立在斜风细雨中,衣袂与发丝随风而起,翩然若仙,让小和尚看得几乎呆了。
直到少女对他施礼,他才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慌乱。他常年与师父在山中修行,从来只见过山中野妇,哪里见过如此娇美的姑娘。他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却不敢大声说话,只怕惊扰到少女。
“女施主,不知……不知有何指教……”
少女忍俊不禁,可小和尚却不知少女为何要发笑,只好挠挠脑袋,支吾着请少女进了土地庙。哪知土地庙年久失修,里面也滴滴答答地渗着水滴,小和尚只觉得更加尴尬,赶忙清理出了一小块干燥的地方请少女坐下,自己也坐到蒲团上,思考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不知小师父的名讳为何?”
小和尚赶忙回答:“贫僧思尘,家师忘言,因为修习闭口禅,不方便说话,还请女施主见谅。”声音却依旧小小的。
少女对着忘言和尚行了一礼,然后说道:“这土地庙的门,明天我去请人来修一修吧,还有这屋顶的瓦……”少女满脸的愧疚。
“不用不用……”小和尚慌忙摆手,音量却终于恢复了正常,“怎好劳烦女施主。这种事小僧自己来就可以了。”
两人又一番谦让,小和尚终于不再推辞。
“两位师父为何不去大相国寺挂单?偏要住这破旧的土地庙?”
“我与师父闲散惯了,不喜这些大寺庙的规矩,还是这里好。”小和尚回头悄悄看看师父,却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努努嘴。
“不知小师父修行了多久了?”
小和尚抬头见少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连忙把头低下:“我自小随师父修行,如今已快十年了吧。”
“那你父母呢?”
“我……我没有父母……”小和尚的头更低了。
“原来你也没有父母呀……”小和尚听到少女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同情,“我也没有父母,幸好被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小和尚愣了愣,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合起双手颂一声佛号。
“你这呆和尚。”秀萝“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可没事。哎呀!”少女一声惊叫,原来是看到了从小和尚怀里探出脑袋的小白狐,“这么小的狐狸!”说着便要伸手去摸小白狐的脑袋。
眼看秀萝越来越近,小和尚只能向后缩着脖子,心下不断念起清心咒,然后低着头,把小狐狸抱给秀萝。但一缕幽香还是飘入了小和尚的鼻子,仿佛是兰花的香味,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真可爱,她叫什么?”
“我不大会起名……”
秀萝皱起了眉头,思考了一会,忽然拍着手笑道:“就叫秀裘吧!你看它的皮毛多漂亮呀”小狐狸欢快地叫了起来,不断蹭着秀萝的脸。
“秀裘?绣球?女施主,这……”小和尚挠着脑袋,苦着脸道。
“就是秀裘呀!怎么了?”少女掩着嘴笑了起来,“我可是盼望着能接到一次绣球呀。”
小和尚发现自己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挠着脑袋讪讪地笑着。直到秀萝告辞离开,小和尚才终于大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小和尚做完了功课准备睡觉,可偏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怎的,他满脑子都是秀萝那俏生生立在风雨中的身影以及那股幽幽的兰花香。不知女施主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明天还会不会过来。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和尚,女施主怕是早把自己忘了吧。
直到秀裘舔了舔自己,小和尚才倏地一惊,自己莫不是动了俗念?心中想着,冷汗便刷刷地流了下来。他随师父苦修十五载,那些禅理与玄机早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可这心魔却说来就来,深深在他心中扎根。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
忘言和尚仍旧闭目坐着,习习夜风从土地庙的门口灌入,将那黄豆般的灯火吹得微微摇晃,连带着那印到墙上的巨大身影也不断颤抖。
“师父。”小和尚又叫一声,“弟子似着了心魔。”
忘言和尚终于抬起头,睁开眼睛盯着小和尚。
“弟子心中总出现日间那女施主的身影,任我如何念咒清心都挥之不去。”小和尚坐了起来,苦恼地抓着脑袋,“师父,这就是‘劫’吗?是不是勘破了,便能入佛?”
忘言和尚却对着小和尚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拂灭油灯,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师父?”小和尚疑惑地叫道,刚想起身就被师父用眼神制止了。他愣愣地看着师父的身影一步步迈入月色,然后消失在清冷的黑夜。
“秀萝姐,少夫人又在打扫大夫人的房间?”有路过的丫鬟问她。
秀萝看了眼那个房间:“是呀,你们是知道的,大夫人在世时便与少夫人情同姐妹,这些年来一直是少夫人亲自整理的房间,从不让外人插手哩。”
“我也好想要那样的姐妹呢!”丫鬟们娇笑着跑开了,只留下秀萝一个人盯着假山流水与青竹紫藤发愣。一阵微风拂过,带着一丝春寒,将那枝叶漾出瑟瑟之声,又在山石间吹出呜呜之响,让秀萝不禁打了个寒颤。
“秀萝,天气还凉,多穿点衣服。”一个轻柔的声音出现在秀萝的身后。
秀萝赶紧转过身躬身行礼:“多谢夫人。”
只见少夫人姿容俏丽,一头乌黑长发盘起一个随云髻,插一支玉簪,一身素色缟衣,尽管抹了胭脂水粉,仍掩饰不了面色苍白。大概又为大夫人哭了一场吧,秀萝打心底里羡慕着这样的姐妹情深,却又暗自感叹大夫人红颜命薄。
“听说你昨天见到了两个和尚?”少夫人用帕子掩着嘴咳嗽几声,然后问道。
秀萝一惊,脸霎的红了,赶紧低下头小声道:“是的,夫人。”
“他们的长相如何?”
秀萝愣了愣,细细将容貌与少夫人说了,然后问道:“夫人,您认识他们?”
“不认识。”少夫人摇摇头,“听说他们住的土地庙又小又破,你去帐房支些钱,把那土地庙好好修修,再给他们买点斋饭。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秀萝心里一喜,赶紧点头应了,兴冲冲地向土地庙奔去。
小和尚刚做完早上的功课,正待打扫一下院子,便看见秀萝带着几名工匠往这边走来。小和尚心中一喜,转而又想到心魔,便只好压下心思,对着秀萝轻轻颂一声佛号,将少女迎了进来。
“对了,不知两位师父来云州所为何事?”秀萝坐下,逗弄了一会秀裘,笑着问道。
小和尚看到那明媚的笑容,脑子里的那些戒律忽然间又不见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个笑容。
“小师父?呆和尚?”直到秀萝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反应过来。
“我与师父是来了断一桩尘缘的。”小和尚赶紧定了定心神,“了断了这桩尘缘,便能了无牵挂,一心向佛。”
“那你们很快就要走了咯?”
小和尚却忽然发现少女在说完这句话后便不笑了。他苦恼地挠挠头,心中有些着恼,莫不是哪里得罪她了?可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便只好硬着头皮小声回答道:“是的,我与师父本在山中修炼,这红尘与我们终是牵绊。”说完,又悄悄瞧着少女的表情,生怕她更加不高兴。
可过了许久,都不见秀萝说话,小和尚坐如针毡,抓着脑袋想要再找出些话题。
“女施主,我在街上看到许多关于献祭的告示,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小和尚终于问了问题,长出一口气,然后期盼起少女的回答。
秀萝像是才回过神,脸颊浮现出一片绯红,低头答道:“那是每年都有的登云祭通告。”
原来这云州本是富庶之地,云镜湖更是有名的盛景,可这些年不知怎的,总有人在云镜湖泛舟时被浪头打落,然后不知所踪。老人们都说,这是触犯了水神,遭了天谴,只能每年献出九对少年男女,以求得平安。
“怎么可以这样!一定是有妖怪作乱,为什么不请高人来施法?”小和尚愤愤道。
少女叹了口气:“官府请了大相国寺的高僧做法,也请过云游至此的世外高人,但一个大浪打来,连那些高僧都卷去了好几个。”
“走!”小和尚忽然站了起来,“我们把这事情探个究竟吧!”
“那你们很快就要走了咯?”秀萝在问出这个问题后就有些后悔。但更令她不明白的是,在得知小和尚师徒很快就会离开后,她竟有些失落。她只能紧紧抱着秀裘,感受着秀裘皮毛的温暖。
秀萝是侯府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自然见过许多青年才俊,可每一个所谓青年才俊都是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如蛇蝎財狼般阴狠毒辣。而这个小和尚却有趣得紧,心思从来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走!”小和尚忽然站了起来,“我们去查明事情的真相吧!”
秀萝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女施主!”小和尚有些羞恼地看了她一眼,脸色通红。
秀萝掩着嘴笑了一阵,然后问道:“呆和尚,我问你,你武功如何?”秀萝只看见小和尚耷拉下了脑袋。“那你的佛法又如何?”她又问道,然后看到小和尚的脸都皱了起来。“连那些高僧都没有办法,你就别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