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画仙(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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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说少爷不喜欢夫人!少爷知道夫人喜爱读书作画,便搜罗了这么多珍本给夫人,提前送了回来呢!”

“是呀是呀,这般多的书和字画,真不知价值几何。慢点慢点,别碰坏了。”

“大张哥,我看不清呀,不如把灯点起来?”

“你就不怕走了水?夫人的房间可不能随便乱碰,快放下,我们还要去前院搬别的东西呢。”

“好的好的。”

秀萝暗舒一口气,等到两名小厮放下东西走了,刚想摸黑站起来,却忽然在书架底下摸到一块松动的砖块。秀萝心中疑惑,借着月光移开,却见砖块下赫然躺着一幅画卷。她对着月光缓缓展开,却是一幅工笔画,已然有些年头,细致地描了一个亭子与远处的山水,但正中间竟是空白无物,仿若被生生抠去一块。

秀萝正自疑惑,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都看到了什么。”

翌日正午时分,那落魄书生才悠悠醒来。小和尚此时已做完了早上的功课,正准备出门化缘,见那书生醒来,便打一碗清水递给他。却不想书生一睁眼便焦急地想要寻找什么,看到小和尚过来,连忙嘶哑着嗓子问道:“我的画在哪里?我的画在哪里?”

“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小和尚想把水递给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水都撒出许多。“你!”小和尚一阵恼怒,但见到书生这般的焦急,终于没骂出来,只是气鼓鼓地取了书生的包与画卷递给他,“你东西都在这里,你再看看还缺了什么?”

书生却不理会他,只是哆哆嗦嗦地将画卷一一展开,然后长出一口气。小和尚好奇地凑过去瞧,几张画上都是同一名女子,或是临湖而眺,或是拈花嗅蕊,只是每一幅画都尚未画完,那些女子只留下空洞的双眼漠然地望着画外的世界。

“丹笔描了画眉,却点不出眼儿媚。”书生叹息一声,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画卷,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收起,终于对小和尚开了口:“多谢小师父出手相助,在下姓周,以作画为生。”

“你既然是画师,画技又那么好,为何落魄到如此地步?”小和尚挠挠脑袋,再一次把水递给书生,然后坐到他面前。

“那一次,我在云镜湖边,机缘巧合之下为芸娘作了一幅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侯府的少夫人芸娘。”周书生叹了口气,“她生得如此美丽,又知书达理,我便心生爱慕,常常以为她作画的借口去寻她。小侯爷总是在外打仗,芸娘一个人寂寞冷清,便与我成了好友,我们常常漫步于云镜湖边,或是在湖边吟诗作画,好不快哉!”周书生闭起眼睛,显然在回忆那时候的快乐。

“但是她毕竟是侯府的少夫人,你这样未免欠妥当啊。”小和尚皱起了眉头。

“是呀,她毕竟已是别人的人了。”周书生叹了口气,“我本想着,能这样静静地陪着她也是极好的,可小侯爷打了胜仗回来,却不知从哪个下人口中听说我常来拜访,以为芸娘与我偷情,便责骂了芸娘,更逼得芸娘跳了湖!”

“小侯爷怎么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小和尚叫道。

周书生叹息一声,喝一口水,继续道:“也幸亏老天保佑,侯府的人把芸娘救了上来,也相信了芸娘的清白。”

“这可真是太好了!”小和尚拍着手笑道。

“是啊,我也终于放下了心。”周书生又叹了口气,“可我始终是放不下芸娘,想着再为她作一幅画,便离开这里,避世隐居起来。而我又不愿意画其他人,没了收入,盘缠用尽,书童也弃我而去,故而落到这般境地。只是我画了一幅又一幅,却始终无法画下最后一笔,不论怎么下笔都不对,便留在了这里,只是不想拖到了现在,竟是成了我的执念。”

小和尚挠挠脑袋,还是开口安慰道:“还请施主看开一些,放下既是超脱。”

“我又如何能看得开啊。”周书生摇了摇头,“若是能看开,我便不是我了,而芸娘也不是芸娘了。”

小和尚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颂了一声佛号。

“小师父,你不用安慰我了。”周书生自嘲地一笑,“我们的身份毕竟相差太多,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不可能的吧。”说到后面,书生的声音近乎呢喃。

小和尚看看周书生捧着那些画卷抚摸着,那满眼的温柔让他感到阵阵乍舌。这就是喜欢吗?却也太让人痛苦。小和尚想着,却不敢去问。周书生想必会取笑他的,而师父也肯定不会回答。

小和尚暗自叹一口气,坐到一边做起了今日的功课。只是不知为何,小和尚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回荡起书生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的身份毕竟相差太多,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不可能的吧。”

他是出家人,而秀萝是侯府少夫人的贴身丫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吧。

这么想着,小和尚又扭头看看师父。忘言和尚仍是闭目打坐,脸色依然惨白,眉头微蹙。不知师父那晚做了什么,怕是受伤了吧。这是小和尚第一次见到师父受伤,在他的印象中,师父总是可以从容不迫地解决任何问题。

从小和尚记事起,师父便一直照顾着他。他爱玩闹,师父便抓了蛐蛐,又用草编了小玩意儿给他玩。他不爱做功课,师父就一字一句地为他讲解。他嫌斋饭不好吃,师父便下山向城里的大厨学了手艺做给他吃。就算师父后来修习了闭口禅,不能说话,师父也总是能用各种方法逗他开心。

只是现在师父的神色让小和尚阵阵的惊心,可他却不能为师父分忧解难,仍要让师父一个人劳心劳力。

小和尚长出一口气,努力将心底那份躁动压下。他是出家人,即将在满十五岁的时候受戒,正式得赐法号,传承师父的衣钵,又怎可为了这红尘的俗事分了心。

他盘膝坐下,缓缓入定。

眼看着登云祭即将到来,秀萝却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小和尚虽有些在意,却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她,只是将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

周书生也在这土地庙住了下来,整日整日地作画,却依然落不了那最后一笔。小和尚有时也会饶有兴致地看上一会,或者让书生教他一些作画的技巧,但更多的时候小和尚还是念诵经文,参悟佛法。

这一天,土地庙外的街上忽然传来欢快的鼓声,同时杂夹着叫声与唿哨声,小和尚开门一看,却是一个登云祭的游行队伍正经过此地,当先的是几排腰上挂着小鼓的精壮汉子,一边跳着舞,一边敲着鼓。在后面是几排杂耍艺人,有喷火的,也有持着各式武器挥舞着的,再后面是一辆大花车,底部雕着浮云,上面垒起一个高高的台子,用精美布料装饰了,而在台子旁边是几名穿着宽大衣袍跳着舞的女子,那些女子舞姿妙曼,衣袂随风而动,宛若凌波仙子,飘飘欲仙,而台子上方则是几名被缚住双手双脚,浓妆艳抹的少年男女,想必是今次登云祭的祭品了。在这游行队伍两旁的观众不断叫好,时而向空中扔出一些彩色纸片,纷纷扬扬,好不漂亮。那围观的人群紧紧随着游行队伍移动,又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的加入,仿若滚雪球一般渐渐壮大。待那队伍走了,这街上竟几乎不见了人影,只留下满地的彩色纸片和一些被推翻在地的杂物。

小和尚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去的花车,以及花车上的少男少女,合上双手念了一声佛号。正准备关门,小和尚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撕扯着自己的裤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狐狸。

“只有你来了吗?”小和尚弯腰抱起小狐狸,又看向门外,街上依然冷冷清清,并没有那个身影。

小狐狸却扭动着身子窜到地上,用嘴叼着小和尚裤子,看样子是想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

“你想我去找她?”小和尚微微笑着,“她既然不来,便说明我们的尘缘已了,我又何必再去寻她,徒惹烦恼呢?”说着,小和尚又抱起小狐狸,关上门回到庙内,打坐入定。

小狐狸却仿佛不知疲倦,一直围着小和尚上蹿下跳。

“好了,你不要这样了。”小和尚睁开眼按住小狐狸,轻轻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我和她的尘缘已了,以后便是一心修佛,不再理会这些俗事。”嘴里这么说着,小和尚却觉得胸口仿佛堵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和尚回头,师父的身影几乎藏在了黑暗中。小和尚疑惑着来云州之前师父告诉他的尘缘与师叔所说的劫,但是师叔一直都没有回来,而师父也一直没有出去。

“不过,我的劫……已经勘破了吧?”小和尚在心里对自己说。

“思尘小子!”

小和尚睁开眼,见到的是砚砂道人一脸促狭的笑容。

“师叔。”小和尚对师叔行了一礼,“师叔,您这几日都去哪了?还有,师父这是怎么了?”

“那和尚受了伤,我去给他采药。”砚砂道人见小和尚面露忧虑,笑道,“你师父没事,倒是你,怎么没去找你那相好的?”

“师叔,你在说什么!”小和尚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我已勘破了心魔,那女施主也好几日没来寻我了。”

砚砂道人上上下下审视着小和尚:“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吧?你那心魔……”砚砂道人“嘿嘿”一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和尚,“那真的是心魔吗?”

“师叔,那的确是心魔。”小和尚低下头去,不敢面对师叔的目光,“弟子已经勘破,劳烦师叔挂念了。”

“是不是心魔你自己清楚,但你若是依旧被佛门那些条条框框缚着,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砚砂道人晃着脑袋,“你要勘破的该是这些缚着你的东西啊。”他说着拍拍小和尚的脑袋,背着手向里屋走去。

“师叔。”小和尚喊道,“师父的身体到底如何?”

“你师父身体没事,倒是心里……”

小和尚挠挠脑袋,不懂师叔是什么意思。师叔说他该把佛门的戒律勘破了,可勘破了戒律便不是佛门弟子了,而为何师父用不着勘破呢。小和尚愁眉苦脸的,周书生却好奇地走了过来。

“小师父,那位道长说的女施主……”

“连你也要来取笑我!”小和尚一阵恼怒,“我已经勘破了!”

“这么说来,确有其事咯?”书生笑着在小和尚身边坐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留在云州不肯走么?”

小和尚摇摇头,疑惑地看着周书生。

“留在这里,见到芸娘的机会便更多,每多看她一眼便是一段最美好的片刻。”周书生笑了笑,“我曾盼着那段与芸娘相处的时光能无限延长,可现实却将这个梦想永远破灭。于是,我便想着用这一次次短暂的片刻来拼凑出一段永恒,而那里的芸娘永远是微笑的。”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书生叹了口气:“若是喜欢,便不要憋在心里,用各种借口搪塞。”

小和尚想起了那天在风雨中撑着伞俏丽的身影,又想起了灯会上一起放花灯,在人潮汹涌的时候紧紧抓着他的手,如一片随波浮萍的柔弱身影,他的心猛地一颤。

“秀裘,过来。”小和尚对小狐狸招招手,哪知小狐狸却对着他龇牙咧嘴。“我带你去找她。”小和尚站了起来,对着小狐狸笑笑。小狐狸绕着小和尚转了几圈,一下蹦到他的怀里。

“施主,你也一起去吧。”小和尚又转头对书生说道。

“我?”周书生奇怪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们去侯府。”小和尚对周书生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就不想再见到芸娘吗?”

“和尚,伤势好了吧?”砚砂道人笑吟吟地问。

忘言和尚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对着砚砂道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你这和尚怎的与我如此客气。”砚砂道人摇着头笑道,“以前你哪次不是占尽我便宜?”

忘言和尚摇摇头,闭上眼继续盘膝打坐。

砚砂道人这才放下心,扭头看向外面,却没见到小和尚,连周书生也不见了,不由得笑道:“思尘这小子,这就急急忙忙去找相好的了,可怎的连那书生也跟了去?”

哪知忘言和尚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砚砂道人。

“和尚,怎么了?”砚砂道人吓了一跳,“思尘会有危险?”

忘言和尚点点头,站起身拿起禅杖就走。

“和尚,等等!”砚砂道人赶忙跟上,却见忘言和尚直直地向侯府赶去,倒吸一口冷气,“那小子的相好是侯府的人?”

忘言和尚没有回答,但砚砂道人已经从忘言和尚的眼神中读到了答案。

“我先去找那小子!”砚砂道人话还未说完,人已经御剑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街上冷冷清清,人们全都随了游行队伍聚集到登云楼观赏那登云祭的演出。忘言和尚目送砚砂道人御剑而去,心下略松一口气,他回头看看那高耸入云的登云楼,却见那边人声鼎沸,欢呼声与乐曲声和着欢快的旋律远远传来,变得低沉而几乎不可闻。他又看向侯府的方向,眼神闪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硁”的一声,忘言和尚的禅杖在地上猛地一敲,将几块青砖砸得开裂。他紧紧握住禅杖,一边走一边将禅杖点在地上,留下两行微陷的脚印。

一路走到武阳侯府,只见侯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三四个小厮正巡逻而过,见到忘言和尚,领头的喝骂一声:“兀那和尚,侯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忘言和尚摇摇头,却是脚步不停,继续向着侯府大门走去。

那几个小厮见他还不停下,不由得紧张起来,一个个围拢上来:“和尚,再不停下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忘言和尚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继续走着。小厮们包围着忘言和尚慢慢后退,互相看看,领头的终于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一齐扑向忘言和尚。

忘言和尚对着扑上来的小厮不闪不避,只是用手轻轻拨开他们,小厮们却仿佛受了极大的力,一个一个“哎呀”叫着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