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诚在十八岁之前无时无刻不想离开405。
405医院。405幼儿园。405小学。405筒子楼。405少年宫。405俱乐部。405公交车。405水电厂。405火车班车。405篮球场。405游乐园。405菜市场。405超市。405厂服。405车间。405食堂。405澡堂……
刚开始时他很喜欢405。因为小伙伴们都是405子弟,共享着405提供的一切,天生就应该是好朋友。但他始终融入不了大家,因为他非常笨,考试总是不及格,连戴红领巾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同学都不愿跟他玩。而他呢,小小年纪,却很要面子,也不愿迁就他们。
唯一肯带他玩的是哥哥陈挚。哥哥长他四岁,已是小学六年级,聪明伶俐,深得父母喜欢。不仅学习好,还吹得一口好笛子,在405小学拉起了一支小乐队,连续两年在市里的文艺汇演中参加演出。除此之外,他性格开朗,一放学就呼朋引伴,虽然有点狂妄,但爸爸说过,人不轻狂枉少年。因而,爸妈很溺爱陈挚。
而陈诚呢,怎么看都像是陈挚的反面,又笨又不合群。在哥哥面前,他很自卑,才小学二年级,就有点落落寡合。和同学一起玩时,没人把他当回事,每次做游戏,都让他扮小偷,从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跟哥哥的朋友一起玩时,他们又嫌他笨,跑不快,每次都奚落他,令他无地自容。
后来,他便试图自己找乐子。他去过爸爸的工厂,405铸造厂。可是车间很脏,到处是灰尘、油污、铁锈;很吵,机器轰鸣,停下来的时候就传来工人的脏话;很暗,工人经常突然跑得一个不剩,高大的厂房就会变得阴森可怕……
有一阵子,他经常去菜地。妈妈没有工作,405又没有田地,她就整天在菜地里忙活。因为妈妈的辛勤劳作,家里总有新鲜蔬菜吃。他喜欢去菜地,喜欢观察青虫在青菜上啃咬绿叶,喜欢聆听蟋蟀的歌唱,喜欢闭上眼睛闻新翻泥土的气味。妈妈让他帮忙干活,他却笨手笨脚的,捉虫子时恨不得拔掉整棵青菜,浇水能把菜畔踩蹋。妈妈嫌他笨,不让他呆在菜地里,打发他去附近的405养猪厂挑猪粪。
他自然是不肯挑粪的。虽然笨,却喜欢干净,不仅讨厌405车间里的煤灰、油污、铁锈,更是讨厌臭哄哄的猪粪。想到家里的蔬菜被猪粪滋养过,他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但是,他还是喜欢去养猪厂。这些呆头呆脑的猪,吃过就睡,睡过就吃,个个膘肥体壮,白里透红,一天到晚乐乎乎地躺在自己的粪尿中。他对这群猪有种复杂的感觉,既羡慕它们,又鄙视它们,既喜欢它们,又讨厌它们。不管出于何种缘故,养猪厂代替菜地,成为陈诚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一天,养猪厂突然热闹起来。原来猪厂来了位尊贵的客人,一头黝黑壮硕的公猪。猪厂里共有四头母猪,闻到公猪的气息后,个个急不可耐,两只前蹄扒在猪栏上,嘴里呼出的呻吟声遮天蔽地,把院外那些在猪粪里扒食的麻雀都吓跑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养猪厂职工居然到了八个。据陈诚的观察,平时厂里最多有三个人,且一喂过食就跑得无影无踪。他经常有种邪恶的念头:抱只猪崽烤了吃都不会有人知道。陈诚混在一群小孩中间,骑在院墙上围观。他们看到公猪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来到了第一间母猪猪舍。那时候陈诚还不知道这叫交配,他以为这是某种必须的仪式,类似于基督教的洗礼,只有经历过这种洗礼,母猪才能顺利生出一连串的猪崽。他以为这种仪式是神圣的,就像电视里的观世音菩萨,一滴圣水拯救一方百姓。他显然失望了。只是两头肮脏的猪黏在一起而已。母猪快活得口吐白沫,公猪精疲力竭。它不像是在享受交配的快乐,而是在忍受生产精子的痛苦。一会儿公猪早泄了,一尺长的生殖器拖在粪水中。它还在大口喘气,就被猪倌牵着去临幸下一头母猪了。
当陈诚看见公猪拖着血红色的生殖器在粪水中爬行时,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深深的嫌恶。他嫌恶405养猪厂猪倌,嫌恶405的阴森车间,嫌恶405油腻腻的厂服,嫌恶405小学里不让他戴红领巾的女班主任……
那天公猪临幸了两头母猪。第一头母猪生了十八只猪崽,活下来了十只。第二头母猪病死了。陈诚很喜欢这群猪崽。它们很可爱,浑身红扑扑的,两只薄薄的大耳朵,粉嫩的小嘴老是在哼哼叽叽地唱歌。蹄子是透明的,小腿娇健有力,一天到晚跑来跑去。它们只喝母乳,对母亲吃的那种散发着香味的工业饲料尝也不尝。它们不会吃了就睡,尚未变成猪肉生产机器。
这种快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多月后,畜牧站的技师来了。他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给每只猪崽动了个简单的小手术。手术过后,它们被迫离开了母亲,断了母乳,吃上了饲料。它们没了生殖器,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体重迅速增长,变成一团没有欲望的猪肉。
陈诚最后一次去养猪厂,是这批肥猪出栏时。从公猪母猪的交配,到小猪的降生,从小猪的阉割礼,到成长为肥头大耳的大胖子,他亲眼见证了它们的一生。看着这些胖得走不动的肥猪,他怎么也不相信它们小时候是那么的可爱。上了屠宰厂的货车后,这群猪把车厢挤得水泄不通,连躺下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它们仿佛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屠宰,扯起嗓子嘶叫。等所有的猪上车后,工人挨个撬开猪嘴,把一根水管插进猪胃,往里面灌水。直到猪喝饱了,肚子被自来水撑得像个大西瓜,半死不活,无法动弹。工人拔出水管,肥猪像刚被拖上岸的溺水鬼一样,嘴里间续流出稀释了的胃液和清水。陈诚为此恶心了好几天,再也不去养猪厂了。他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注水猪肉。
目睹了注水猪肉后,陈诚变得更加闷闷不乐,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三年级期末考试时,语文考了24分,数学考了0分,因为试卷上压根连名字都没写。学校的意见是建议他留级。这成了家里的一件大事,惊动了爷爷。爷爷是个老****,学问很高,在当地很有名望。但早已退休在家,深居简出,大小事从不过问。他烟枪不离口,一天到晚窝在老宅里看书作画。不苟言笑,很严厉,和奶奶住的老宅子看起来足有百年历史,阴森可怕。陈诚很怕爷爷,也怕去他的老宅子。
现在,为了陈诚上学升级,爷爷亲自出马去求情了。校长拗不过面子,让陈诚回答问题,对了就升级,不对就留级。他问陈诚5加5再除以5等于几?陈诚虽然会背九九乘法口诀,也知道5加5等于10,10除以5等于2,却并不知道5加5再除以5等于2。他看到爷爷脸上的皱纹里藏满了期待,自己却憋红了脸也想不出答案。最后只好鼓足勇气瞎蒙“等于100!”。爷爷生气了,一巴掌扇过来。他脸上火辣辣疼得厉害,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村北铁路和小河相遇的地方,躲在铁路桥下。那时小河还是清澈的,河床上布满了红色的石头,是从桥上的铁轨处落下来的。有一段铁轨石头几乎全掉完了,剩下孤零零的铁轨和枕木。粗壮的水泥柱支撑着铁轨,柱子上写着各种字。“毛主席万岁”、“×××是****”、“我爱×××”,从工整的宋体字到小学生歪歪扭扭的字都有。岸边的石墙底下堆着一堆碎石头,里面随处可见蛇虫褪下的皮。蜈蚣、潮湿虫忙着四处游走,从一个石头缝钻出,再钻入另一个石头缝,仿佛在奔赴什么约会。火车开过来了,轰隆隆地,大地也颤抖了。从铁路桥上震下来一两块石头,掉进河水里,溅起一朵浪花。天色渐渐暗下来,不远处的杨树林哗哗作响,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要向他扑来。远处的村庄点起了灯火,谁家的黄狗吠了两声,让陈诚感觉分外亲切。河水变黑,似乎在涨潮,蔓延,水流声也像蟒蛇吐出蛇芯子一样丝丝地揪人害怕。河面上升起一群萤火虫,像无家可归的鬼魂在游荡。陈诚想起了水里淹死鬼的传说,想起轻生的人卧轨自杀的传说。他仿佛看到远处坟地里的鬼魂白天闷坏了,晚上全都从棺材里飞了出来。他们不仅像僵尸一样蹦蹦跳跳,还像动画片里那样骑着扫帚、坐着飞毯到处飞。最后,鬼魂们集中在他周围,好奇地观察他、议论他、玩弄他。他们为怎么吃他而吵吵闹闹,谁也不服谁,这个想清蒸,那个想油炸。饿死鬼要吃他肉,吊死鬼要吃他舌头,淹死鬼要喝他血,卧轨的鬼要吃他腿,大家又吵起来,还扭打在一起。吊死鬼的舌头被咬掉了,饿死鬼被打得剩一副皮,卧轨的鬼下半身掉了。剩下的鬼全是身强力壮的,向他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陈诚想拔腿就跑,却迈不开腿。他焦急地盼望下一班火车开来,希望趁着火车的灯光扒上车。可是火车并没有开来,他固守一隅,想跑,却不知往哪跑,双脚被钉在了地上抬不动。直到一道手电的光芒撕裂了黑暗。鬼魂被手电照中便一命呜呼,其余的抱头鼠窜。陈诚听到妈妈的声音,像被灌注了无穷的力量,眼泪夺眶而出。他激动地向手电光奔去,扑在了妈妈怀里。
从此以后,爷爷便命令陈诚下课后到他家。刚开始他还给陈诚补课,后来等陈诚赶上了进度,便对他不管不问了。陈诚其实很有天赋,他的聪明才智只是没被开发出来。这一点,可以从他阅读武侠小说时的沉醉看出来。他读起爷爷的藏书时从来不管是否读得懂,遇见生字也不愿查字典,更不愿问爷爷,读书的速度非同龄人能及。爷爷不愿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洞若观火。他命令陈诚为他研墨,为他铺纸,为他挂画,当着他的面一袋接一袋抽烟。当外人来拜访他时,他总是让陈诚端茶倒水。这是堂兄堂妹哥哥表兄妹们享受不到的待遇,因为爷爷从来不愿接近外人,连儿孙也不例外。陈诚终于有了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去处。
只是,陈诚牢牢记住了爷爷干枯的右手扇他耳光时产生的轻脆的响声,记住了那晚河床上升起来的萤火虫。
从那时起,他萌生了要离开405的念头。
二
小学四年级时,家里终于有了足够的积蓄,盖了处独家小院。之前,一家四口人挤在405筒子楼里。因为是单职工家庭,只分到了个一室一厅。父亲请人在卧室里砌了道墙,和母亲住一间,兄弟两人住一间。是那种八九十年代修建的筒子楼,阴暗,潮湿,脏乱。过道里永远摆满了杂物,永远有人在吵架。白天是邻居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纷,晚上是夫妻之间的辱骂。最让陈诚受不了的是婴儿的哭泣,令他想起楼道里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因为饥饿发出痛苦的呻吟。
修建房子是件大事,位置是爷爷选定的。他懂风水,却选了块没人要的地方。之所以没人要,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地势低,一下雨就就积水;另一方面是因为以前有人在这里挖出了大量白骨。但爷爷力排众议,笃定这是块好风水。爸爸只好花了好大力气,请人垫高了地基。但是他们并没有挖到白骨,死人的冤魂也没有找他们的麻烦。
陈诚盼望着早日住上独家小院。他一放学就跑到工地上,查看房子的进度。尤其喜欢爬楼梯,伸向空中的楼梯像是在向他招手,引诱着他不顾危险往上爬。工人总是把他从楼梯上赶下来,他却经常趁他们不注意,不顾危险和脏乱,继续往上爬,坐在最高处,得意地看着下面。
他乐于在院子里各处转悠,为工人端茶送水,试图出一份自己的力量,以便尽快住进新房子。中午工人休息的时候,他依然不肯睡觉,东瞅西看,生怕丢了东西,生怕坏天气影响工程进度。有一天中午,正是夏天,太阳很毒辣。楼顶刚封过顶,烈日正好可以晒干水泥,加快进度。筒子楼闷得睡不着,陈诚跑到工地上看房子。就快完工的房子里潮湿阴凉,工人都躲在里面睡觉。院子里的几棵小杨树因为盖房子,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一棵稍大的杨树根部,出现了个新的蚁穴,聚集了一窝蚂蚁,非常多,黑乎乎的,围成一座小山。陈诚很讨厌这群不速之客,它们像是来抢地盘的,抢风水的,主人还没住进来,它们倒捷足先登了。屋檐下刚好有一壶开水,陈诚拎过水壶,对准蚁群浇了上去。正在聚会的蚂蚁一定死不瞑目,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从天而降一阵热水。这种热水比太阳还要热,接触一下立马倒毙。即使抱成一团,源源不断的热水依然冲破一层又一层蚂蚁,打得它们七零八落。看着被烫死的蚂蚁,陈诚有点难过。他觉得如果这群蚂蚁生在院子外面,他一定不会杀死它们,相反还可能会给它们送去半个馒头。他听到知了在喊他住手,他已经产生住手的想法,知了的叫声却令他烦躁。当他准备住手时,热水壶已经干涸了。那天傍晚下了雨。他很忐忑,觉得下雨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他安慰自己下雨前蚂蚁会搬家,却总是为此闷闷不乐,难以释怀。
新房子前面几十米外住了几户人家。有一家是外地人,虽然405有很多外地人,但这家外地人很有特点。男人老家在黑龙江,女人老家在云南。黑龙江男人是高干子弟,父辈随大军南下,留在了中原,他在云南当知青时结了婚,把云南老婆带回了老家。不仅如此,男人还在405做了干部,是铸造厂的党委书记。他们有个女儿,叫陈莉莉,和陈诚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