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兵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班长是福建人,虽然长得很凶,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但很护内。其他新兵班长官架子十足,刻意板着脸,保持一副威严的样子。而他并不以班长的权威压人,和新兵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但这并不意味着放松训练标准,或者新兵们不怕他。他发起火来,连长和指导员也拉不住。而一旦发火,往往是因为新兵们太差劲,连他们自己都恨自己不争气。发完火,新兵们就自觉地站成一排成军姿立正,挺胸抬头,收腹提臀,腰杆当家,膝盖夹紧,手指并拢,中指紧贴裤缝线,脚跟并拢,脚尖外张六十度,身体微微前倾,耳朵里听见班长还在骂:
“兄弟们,给力点啊。班长的脸丢尽了,都他妈没脸见人了。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走队列走不齐,拉单杠没一个拉得上去。马勒戈壁的什么规定不许打骂体罚新兵,老子当年挨了多少打。哪天晚上不是不睡搞体能,地板上铺一叠报纸,在上面做俯卧撑、仰卧起坐,汗水什么时候湿透了报纸什么时候睡觉。那时候,班长哪有像现在这样对你们求爷爷告奶奶,那时候一语不合就扇巴掌。我班长把我从三楼踹到二楼,从二楼踹到一楼,我他妈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呀……”
陈诚是班里八个新兵中年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大学生士兵,其他七个新兵大多是高中、中专刚毕业的,也有在社会上打工的。班长一看他的资料就笑疼了肚子:“兄弟啊,高材生啊,祖国的花朵啊,怎么就脑子进水跑来当兵了。”陈诚一笑而过,并不为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尴尬。新兵训练并不是很苦,但是很紧张,每小时都安排得满满的。每天有六个小时的训练,内容主要有队列、基础体能、战术、射击和卫生救护等。政治教育是每天的必修课,新兵们必须端坐着纹丝不动,等授课人命令记录时再工工整整地书写。除此之外,便是整理内务,叠被子、擦窗户、刷厕所。陈诚很喜欢体能训练。虽然新兵营不断强调训练安全,不断压缩训练时间、减小训练强度,他还是自我加压,熄灯后在宿舍里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和深蹲。但他的队列总练得不好。在班里他个子最高,是排头兵,却是队列素质最差的。站军姿时两个肩膀不一样高,右手老是贴不紧裤缝。停止间转体时,节奏老是慢别人半拍,也没有力度感。齐步、跑步时,他节奏老是加快,害得后面的战友跟不上。有一次班长受不了了,便发火:“陈诚,请你滚到排尾去。”但换了个排头比陈诚还差劲,便更火了:“×××,你他妈给我滚一边站军姿去。大学生,站排头去。马勒戈壁的。”
部队在南京市区,背靠一座小山,营区大门朝北。晚上的时候,能看到营区外的霓虹灯,勾起新兵的浓浓乡思。他们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绝不敢有偷懒、磨洋工的想法,一旦被班长们发现,后者就会冲上去把新兵骂得猪狗不如。但总的来说,由于上级对新兵工作的高度关注,又由于以人为本、尊重人权的观念不断吹入军营,新兵营里并没有出现辱骂打罚的现象。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可以说是充实,也可以说是枯燥。每天都像是高速旋转的陀螺,坚定地保持着一个旋向,又像是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永远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早上哨声一响就摸起衣服迅速穿上,冲到宿舍外。晚上刚挨上床就沉入梦乡。白天的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陈诚苍白的脸晒成了古铜色,体重也由六十公斤增加到了六十八公斤,胳膊有了力气,胸口上也长了肌肉。班长很喜欢他憨直耿介、沉默寡言的个性,新兵下连时挑选他回了自己的连队。都说新兵连最辛苦,实际上新兵营里的新兵享受着各种特殊待遇,简直是像宝宝一样哄着宠着。他们不用站岗,不用出公差,跑步最多跑两公里。下连队之后,新兵身上的保护伞就迅速收了起来,指导员誓言要使新兵迅速融入连队生活:
“哼!区别对待新兵!再区别对待,连队不要开展工作了,全连一百二十号人围着十八个新兵转得了!娇气!娇兵!从现在开始,新兵全员参与所有连队活动,老兵干什么,新兵就干什么!老兵不干的,新兵更要干!”
所以,新兵下连,也往往意味着好日子结束了。早上要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压被子、叠被子、铺床、洗漱、整治室内卫生,白天要正常参加操课。要认别新兵,根本就不用看军衔,那些眼神惶恐呆滞的、动作笨手笨脚的、老是挨打挨骂的、肤色像非洲黑人的往往就是新兵。如果遇上脾气不好的班长,看到那些笨手笨脚、教一百遍也学不会、在操场上丢人现眼的新兵,纪律和修养又不允许他们像以前那样肆意辱骂新兵,这时候他们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每次操课时总有忍受不住的班长冲着新兵咆哮,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完了,有时余恨未消再补上一脚。连队体能训练时,新兵同样要跑五公里。为了尽快提高他们的成绩,往往在新兵身上绑上背包带,跑不动时会有老兵在前面拽着。拉单杠也一样,拉不上去就吊着,吊不了就让老兵在后面抬着双腿,新兵坚持不了的话就自己摔个狗吃屎。除此之外,还要出各种公差,像农民工一样干各种杂活。熄灯号响过后,不能立刻上床,必须在班里搞一个小时体能,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每项至少做一百个。等终于能上床睡觉了,有时候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不过,晚上也不能指望能睡个安稳觉,每隔三天就要站一次夜岗。有时是跟着老兵巡逻营区,有时是站在连队门口站岗,保持立正姿势站着,时不时有查岗的军官、战士,大老远就得喝止住他们:“站住!口令!”
但新兵们打心眼里还是佩服班长们的。他们有的已经三十岁了,五公里仍能跑二十分钟,轻轻松松拉三十个单杠,专业技能比军官还要好。班长们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在比武竞赛时,在各种急难险重任务前,往往是班长们冲在最前面,以一抵十,谁也比不了。班长们经常说,新兵就要多干活、多锻炼、多自我加压,只有这样才能学到东西。陈诚相信这是班长们的腑肺之言,相信他们并无貌视或看不起新兵的意思。但他不同意他们经常说的另外一句话,无情地侮辱新兵的尊严,才能使他们更快地成长进步。他从来都不敢当面提出异议,也从来都不敢多话。在等级森严的军营里,在劳累的新兵时期,他连反省自己、怜悯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天晚上轮到陈诚站岗,刺骨的寒风从山北吹来,风声狰狞恐怖,带着凄惨的鸟叫声。这寒风像是从山底洞穴吹来的阴风,带来了冤魂的呻吟和哭泣,唤醒了陈诚因劳累而麻木的心灵。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想起了父母、哥哥、爷爷、奶奶,想起了沈萍萍、蒋雯、****、刘影,想起了计算机、网络和乌龟。他感觉可笑极了,一个失恋的黑客来到了军队,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没有女孩儿,像个误入食人部落的持枪劫匪,子弹打完,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那一刻,他无比怀念405,觉得405就像他梦想中的田园牧歌,是片平静的避风海湾,是片人间乐土。
第二天,他主动给父母打了电话,虽然没有说出“对不起”、“我爱你”之类的话,只是聊了些家常,问了下家里的状况,却分明传递出一种握手言和的信号。不仅是和长辈的握手言和,也似乎含有对现实的理解和屈服。挂了电话,他很想联系一个****,却注意到后面排队打公用电话的战友已经不耐烦,便苦笑了下,抽出电话卡离开了。回到班里,他鼓起勇气问班长营区后的山是什么山,被告知是紫金山。他便明白这座山里埋着朱元璋和孙中山,和岳麓山一样名山埋忠骨,心里也像是得了慰籍。
一周后,连队出事了,一名新兵晚上翻越围墙逃走了。陈诚认识他,在一个新兵连,但不在一个排。他是广东汕头人,性格外向活泼,在新兵连时经常主动指挥大家唱歌,还会弹吉他,在元旦晚会上唱了黄家驹的《真的爱你》。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被连队视为模范新兵的人会逃跑。连队连续两天没有操课,指导员带着十几个士官骨干换了便装去外面找,连队剩余的人不是在俱乐部上政治教育,就是在班里开班务会,不是写思想汇报,就是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两天后凌晨五点,陈诚在连队门口站岗时,一辆勇士车开到了连队门口,指导员和四个士官押着新兵回来了。那个新兵在寒冬的凌晨穿一件秋季的外套,外套敞开着,沾有血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手腕上缠着绷带,像具尸体一样由班长拖着。陈诚本来像连队其他人那样怨恨他给连队抹了黑,看了他的可怜相后却分外怜悯。一行人走进连队时,陈诚都不知是该喊“指导员好,班长好”,还是该上前帮忙扶战友一把。他只好立正敬礼,被指导员恨恨地瞪了一下。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在一间网吧里找到了逃兵。逃兵看到他们之后拿出了一把匕首威胁他们不要靠近。一个不耐烦的班长冲上去把他踹倒了。逃兵既不敢捅班长也没勇气割喉,情急之下割了手腕。他写过悔过书后被遣送回家了。
二
没过多久,陈诚被选为报务学兵参加集训,据说“报务是只有最聪明的战士才能学会的专业”。报训队也在紫金山北麓,不过属于另外一家军事单位,学期九个月。陈诚的噩梦也来了,前两周是背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十个阿拉伯数字的摩斯代码。陈诚第一天就把它们倒背如流了,可还有战友第二周结束时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念不熟。除了背诵,还要练坐姿,练握笔的姿势,按照规定的写法每天在A4纸大小的纸张上抄满二十张英文字母、十张阿拉伯字母。两周之后,每名学兵前二十年养成的书写习惯全部被统一成电报格式,因为这种格式“抄写最快、最易辨别”。就连纸张的摆放也不自觉地统一成斜向右上三十度,因为这样的话,在抄写过程中可以“以胳膊肘为轴心,转动小臂带动铅笔从每行开头抄到结尾,而根本不用抬胳膊动纸张,是老报务员一代代总结传下来的最科学快速的方法”。
接着便是听报。从戴上耳机起,耳朵里便不断响起摩斯密码,手里就要迅速把听到的密码反译成字母或数字。从每分钟十五码听起,每天上午听四个小时,下午听两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日复一日地听。字母码、数字码、混合码,轮流着听,速度也不断加快。
这种训练方式,把应试教育发挥得登峰造极。每名学员都被剥夺了举手提问的权利,像电影中的机器人那样只会按照程序指令动作。在陈诚看来,这与其说是训练,毋宁说是对心性的某种磨练。他想起《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晚年精心雕琢小金鱼的情节,便把报务训练当作是上帝对自己的某种惩罚,或是蒙难信徒的自我救赎。戴上耳机前,他便想一遍曼德拉、甘地、********、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戴上耳机,就像驮着重担的驴子一样,随时准备无怨无悔地接受一顿鞭打。那接连不断的滴滴嗒嗒声,像是唐三藏嘴里的紧箍咒,一念就至少一个小时,即便是齐天大圣也受不了。陈诚越听越烦,到最后竟像被凌迟一样,每一声嘀嗒都在剜去自己的血肉,似乎就差一点点就要爆发起来掀翻桌子、砸烂耳机。当听到“嘀嗒嘀嗒滴”的结束音响起时,每个人终于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翻滚的熔浆又差点涌出火山口。
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是体能训练时间。学兵们终于能离开报务机房活动筋骨。这时,不用督促,他们也知道认真训练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体能训练,而是通过辛苦流汗,通过长跑、器械等各种体能训练尽量地活动身体,把一整天困坐在电脑桌前积累起来的怨愤发泄出来。晚上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这是他们了解外界的主要方式。陈诚有时也会仔细翻阅《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连队订阅的报纸——在入伍前他可是从来都对这类报纸不屑一顾的。周日上午有半天休息时间,但不能随便出连队。这些年轻的学兵们无事可做,只好挤到俱乐部看电视。陈诚在连队图书架上发现了一套四大名著,如获至宝,连《红楼梦》也仔细地读完了。
在集训最紧张的时候,整天都在不间断地抄收报文。上午四小时,下午三小时,晚上四小时,每两个小时有十分钟的时间喝水上厕所。耳朵里全是报文,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向你诉冤,而每一个冤魂都必须耐心听完她的鬼话,再认真记录在纸张上——可见西方的上帝和中国的阎罗王并不是好当的。每秒钟都有好几个摩斯密码要准确翻译并记录下来,每秒钟都好像有几只蚂蚁在肆无忌惮地噬咬着陈诚的皮肉。他9岁时烫死的那窝蚂蚁化成了小鬼,找他算账,曾经荒废过的每一寸光阴都在声色俱厉地数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