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陈诚随部队坐了四天五夜的火车,来到了内蒙古。一路上,挤在闷热的军列里,仔细观察着窗外的风景。路过长江大桥,看着窗外的江水,他便想起“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古诗,****和自己一样都喝长江水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路过合肥,战友们挤到车窗处争看足浴店门口穿着暴露的女孩儿,他便自嘲睡过的第一个女人竟是个老妓女,还好没被夺去童贞;路过黄河,他简直清楚地嗅到了405特有的杂带着煤灰和铁锈的空气,他拼命要多嗅几下,来自家乡的气体却故意躲他而去,再也闻不到了;路过北京,不知道蒋雯过得可好,不知道她是否有了男朋友,不知她是否找到了工作;路过河北,看到铁轨两边连绵不绝的大山,大概是太行山、燕山,几百年来默默地屏障着帝都……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草原,完全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只有稀稀疏疏长在贫瘠的黄土地上的矮草。不时刮来一阵小小的旋风,卷得尘土和枯草满天飞。偶尔能看到羊群,低头拼命啃吃刚冒出头的小草,让人怀疑这羊多草少的局面能持续多久。隔老半天才能看见一两处村庄,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废墟,因为瞅来瞅去并不能见到人影,只有停在门口的三轮车似乎在证明着村庄里还有人家。水就更稀有了,在火车路过的草原里只遇见了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小湖。倒是天空异常湛蓝,时不时能看见彩虹,云彩厚重低沉,早晚的云霞壮观极了。
凌晨三点钟下了火车,放眼望去,整个草原上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亮。车厢外非常寒冷,呼出的气体马上就凝结成了薄薄的白雾。接着坐大卡车,一路上颠簸得很,大家冻得挤成一团。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营区,排长带大家到所对应的简易活动板房,简单地铺床睡觉。这时候天已完全亮了,陈诚看了下表,才不过早上四点钟。
陈诚所在班级的任务是保障通信,也就是在早上七点之前,把车辆开到指定位置,同时装备要打开,保障通信畅通。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草原上环境简单,既没有高山,也没有密林,原住民也很少,因为电磁干扰导致的通信不畅很少出现。困难的是,如何捱过漫长的白天?他们每天五点刚过就得起床,六点时必须从炊事班带好干粮出发,七点前开设好通信装备,然后就无聊地等待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早晨冻得要穿毛衣,中午的太阳则像夏至时一样毒烈地炙烤着大地。车厢里又闷又热,荒原里没有一处树阴,走在地上,沙砾隔着靴子依然烫脚,新换的袜子过不了多久就被汗浸得又臭又黏。吃午饭是最难受的,天气闷热得没一点胃口,肚子却分明饿得咕咕叫。早上带的熟食已经散发出腐臭味。而在外面挖灶野炊简直是不可能的,找不到干柴,即使找到了,热浪也熏得人窒息——煮鸡蛋倒是方便的,只需把生鸡蛋在中午时埋进沙子时,半个小时后取出来就熟了。虽然有牧民卖东西给战士们,但牧民往往只在营区附近出现,不会到他们的通信车所在的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那种地方陪伴他们的只有蚂蚱和蜥蜴。后来他们便提前买好零食,早上打好开水,用泡面、火腿肠、压缩饼干作为午饭——后果之一就是普遍的便秘,隔上四五天才能拉次大便——拉大便时,那种草原上才有的巨大的绿苍蝇就会蜂拥而至,肆无忌惮地落在大便上、衣服上、皮肤上,恶心极了。每隔三四天就会滴几点小雨,往往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滴雨滴之前往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雷声几乎要震破耳膜,四面八方都能看见龙卷风的漩涡。等千呼万唤终于盼来雨滴时,却往往不会持续五分钟,地面上只留下点点吸了水的沙土颗粒。过不了二十分钟,太阳就迫不急待地钻出云层,空气又变得躁热浑浊。这时候,你才会切实感受到什么叫雷声大雨点小。然而好处还是有的,滴过雨的天空无比湛蓝,巨大的彩虹悬挂半空中,缺口接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也不再像中午那样无情地喷火,而是温情脉脉地看着草原。这时,西方的天空就会出现壮丽的火烧云。血一样鲜红的云彩在天空中慢悠悠地踱着小步,漫不经心地变幻出奇妙瑰丽的图案,仿佛杨贵妃醉酒出浴,侍儿扶起,娇滴滴地走在华清宫的百花丛中。
开始时,大家终于有了打牌的时间,挤在闷热的车厢里从早打到晚。打勾级、双升、掼蛋、斗地主,后来还玩过三国杀、象棋。不久就有人失去了兴趣,打牌连人都凑不齐,班长就只好拉陈诚上马。他会打什么,大家就跟着打什么,还逼他学会了勾级和掼蛋。到最后,连最爱打牌的班长也不再提打牌,大家想出各种法子解闷。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捉了只蜥蜴,丢进可乐瓶里,今天捉蚂蚱,明天买面包,比招待自己还热心;有的迷恋上了草原上的石头,一闲下来就四处找石头,回到车子里拿刀在上面刻刻划划;有的捧本破破烂烂的小说百看不厌,小说看完了,就找出任何带有文字的东西反复阅读,连车辆维修说明书和泡面上的配料表都仔细研究过;有的趁着早上的凉爽以车子为中心四处游荡,妄想在这片居说是蒙古最中心、成吉思汗在这里血战过的荒原上找到元朝骑兵的遗物……只有傍晚才是鼓舞人心的,天气终于变得凉爽,大家终于能够跳下车,惬意地呼吸草原上独有的带着草香的土腥味的空气。七点钟一过,不用班长催促,大家便积极地关掉装备,准备回营。
回到营区往往已经接近八点,太阳还没完全落山。这时候连队已开过饭了,班长便带他们去炊事班吃饭。虽然饭菜已经凉了,热过之后也不新鲜,但总比泡面饼干要好。吃过饭后班长便逼他们洗冷水澡、洗衣服。虽然气温已降到五六度左右,虽然自来水冰凉刺骨,但班长有自己的理论,“兄弟们啊,窗户琉璃、宿舍地面都比我们干净。都给我洗澡洗衣服去,别******弄得脏兮兮臭哄哄的,回去媳妇都嫌弃”。九点钟天才黑,官兵们便集合到大帐篷里收看当天的新闻联播。十点钟熄灯号一响,大家便钻进被窝里,冻得缩成一团,沉入梦乡。
每隔三天就要站一次夜岗。庆幸的是,草原的夜晚并非每天都像刚来时那样漆黑一片。每月十五前后,月光皎洁明亮,给草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子。草原地处内蒙古高原腹地,并未受到工业文明的洗礼。当南京热的像个巨大的蒸笼时,草原的夜晚却令穿着笨重大衣的哨兵冻得瑟瑟发抖。空气稀薄通透,决不像405那样充斥着工业废气、煤灰和铁锈。仰望夜空,满天的繁星像钻石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银河如一条玉带飘逸在茫茫宇宙中。不时闪过一颗流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展现出最绚烂的美。浩瀚的草原夜空里隐藏了无限的宇宙和历史,相比之下每个人都渺小的像大陆上的一只蝼蚁。在草原的夜空下,即便最狂妄的无耻之徒,也会跪倒在地,仰望满天繁星,如痴如醉,泪流满面;即便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会随风而散;即便最痛苦的自责也会释然;即便最阴郁的内心也会敞开大门。
草原上的原住民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容木讷厚钝,脸颊上挂着朵高原红。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好像一年四季没有洗过。男人骑着摩托车贩卖各种小商品,女人拎着麻袋拾捡战士们丢弃的矿泉水瓶。按照他们的说法,每年到此演习的部队拉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他们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这些原住民早已被汉化了,他们住在砖房里,骑摩托车,喜爱穿牛仔裤和运动鞋。虽然普通话讲得磕磕巴巴,他们却以此为荣,不屑于跟着只会讲蒙古语的老人来往。在这里,汉人无处不在。除了军人们,那些在居民点开超市、饭馆的,开小汽车的,住独家小院的,过着体面生活的,大部分是汉人。
到军营附近讨生活的,不仅有当地人,草原上的大老鼠、野兔、绿苍蝇也会聚焦到营区里的垃圾堆里找吃的。它们把垃圾扒得到处都是,为了防止出现传染病,战士们每隔几天就要用黄土把垃圾覆盖严实,挖出更深更大的垃圾池。
然而,并非每个动物都肯跑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刨食。在陈诚所在的营区,就游荡着一条这样的土狗。这是条内蒙古当地的土狗,毛色与枯草、黄土相近,体格高大,精瘦娇健,看起来像只凶狠的猎犬。大家都叫它大黄。大黄的右耳朵少了半只,据说是和特种兵营里的军犬撕斗时被咬掉的。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它的左后腿微瘸,但跑起来比一般的狗还要迅猛。大黄与小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决不像小白那样摇尾乞怜,恳求战士们施舍一根肉骨头,也决不允许别人胆敢踹它一脚。哪怕是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或谑笑,也会引起它警惕的怒吼。它和炊事班达成了某种契约:帮助炊事班看家护院,阻止闲杂人员入内;作为交换,它被允许在那里捕食老鼠、食用剩饭。
这是一条骄傲的、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狗。它不是乞丐,无偿地乞求怜悯,也不游手好闲、偷摸拐骗,决不屈服于恶劣的草原环境,也不和蝇蛆同流合污。从这一点上看,它已经区别于那些被汉化了的蒙古人,身上顽强地保留了当年蒙古铁骑的血脉。后来,在炊事班呆久了之后,它不再对试图进入炊事班的连队战士大吼大叫,但对于陌生人则始终怀着强烈的敌意。然而除了炊事班长,它倔强地拒绝任何人抚摸。陈诚便想大黄真是个合格的雇佣兵,但又觉得不合适,或者应该归之于专诸、荆轲之流。
然而专诸、荆轲死的壮怀激烈,大黄却死得不明不白。上级要到营区检查,连长命令炊事班长弄走大黄,炊事班长不愿意,两个人便吵了起来。连长一气之下解除了炊事班长职务,并命令副连长弄死大黄。副连长带着几名战士用电警棍电晕了大黄,然后用铁锹拍碎了它的头骨。第二天居然破天荒地下了三十分钟雨,天气也转凉了。陈诚去垃圾池倒垃圾时,发现大黄的尸体丢在那里。眼睛还睁着,却从里面爬出了蛆。
换了炊事班长后,连队伙食水准也下降了好多。原来的炊事班长不再积极参加连队工作,整天闹退伍。陈诚也在心里默默地盼着年底退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