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穿着高跟鞋，在小路上踩出一个个小坑，鞋跟不时带出新鲜潮湿的泥土。她原本要穿着高跟鞋显示高挑的身材的，却不想反遭了罪。小妹妹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惊呼发现了从未见过的虫子。闺蜜的脸上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陈诚没想到小东会住在这样的山村，心里分外钦佩小夫妻俩。如果自己是小东，恐怕是没有勇气娶陈莉莉的。而陈莉莉呢，原本在他心中是个文弱且没有主见的小女生，却没想到会宁愿与家庭决裂，也要与心爱的人结婚。简直就是戏曲里富小姐与穷书生私奔的现实版。没走多久，三姑便忍不住了，一会儿抱怨路难走，一会儿说自己穿高跟鞋活该受罪。做完了铺垫，却并没人理会，她便只好抛出了重点：劝小东不要窝在这样的山村里，好好赚钱在省城至少也要在新城里买房买车，不要让陈莉莉父母瞧不起。小东赶紧称是。陈莉莉便不些不高兴了，但并没有发作，倒是请求陈诚冒充哥哥，三姑冒充母亲。两人只好答应了。
小路沿着山脚曲折蜿蜒，左边是山，右边是条小溪。再往前走，转过一个大弯，听见哗哗的水流声。小溪汇入了一条三四米宽，水流却很急的小河。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石桥，对岸站了几个人，大老远就招手。陈诚猜是小东家人。果不其然，是那种纯朴憨厚的山里人，从衣着上看也并非那种穷苦的揭不开锅的人家。见了他们之后就笑，打了个招呼，问了下路途是否辛苦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新郎也有点尴尬。还是陈莉莉解了围，向大家互相介绍。大家寒喧过后，小东的父亲，也就是陈莉莉的公公，抱歉说没能去女方家拜访亲家。又说按照当地的规矩，男方家人迎接女方家人只能迎接到有水的地方，没能去车站接他们，请他们见谅。三姑便接话批评这是大男子主义，重男轻女的旧社会思想。男方一行人便不说话了，生怕得罪这个来自城市干部家庭的亲家。陈诚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陈莉莉的亲哥哥，按时山里人的规矩，他们大概还会把他当作女方家庭的代表，小心翼翼地供着吧。想到这，他便想笑又不敢笑。三姑倒很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新身份，毫不客气地说东说西，说陈莉莉从小娇生惯养，结婚后不要让她吃苦云云。陈诚不吭声，陈莉莉倒很会演戏，不时撒娇说“妈，别说了”。陈诚便更想笑了，抬起头，发现陈莉莉在向他使眼色，男方家人也不时看他一眼。他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早该表态了，便说“莉莉肯嫁到这，也希望你们好好待他。日子还长着呢，一步一步来，总会越来越好的”。男方家人便稍微松了一口气。新郎新娘冲他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三姑狠狠瞪了他一下。倒是妹妹忍不住噗哧一笑。
到家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村子里也就几十户人家，沿着山脚三三两两地零星分布着。小东家藏在一个小山谷里，是座有些年代的三间旧瓦房。奶奶靠在门口，嘴里含着一杆长烟枪，两腮像猴子一样藏了食物，吞吐起烟雾就像猴子在吃花生，露出稀疏的黄牙。看见他们回来，就傻笑起来，又被劣质烟草呛得好一阵咳嗽。
婚礼将在第二天举行。院子里有十几个大人在忙活，收礼金的、宰猪的、洗菜的、揉面团的……看见他们回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冲他们笑。一会儿过来个穿着体面的六十岁左右的小老头，问清楚来人身份后，紧紧抓住陈诚的手，用浓重的方言说：
“你爸爸是大城市里的干部，工作忙，大家都知道，你就代表亲家了。咱们这是有点寒酸。不要怕，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招待好你们。今晚就住我家，不比你们城市里差。我们小东的面相是富贵相，你妹妹跟了我们小东，现在可能会苦点，将来一定有享不尽的福……”
陈诚也不好说什么。但没过一会儿，小老头就和三姑吵了起来。三姑一会儿嫌没人接他们，一会儿又抱怨没送财礼，简直就要把大家都心知肚明、尽量避免的事情捅破。小老头，显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很有可能有个非富即贵的儿子，不顾自己的身份也咆哮起来，什么三姑看不起人、摆架子的话也说了出来。新郎的脸白一阵红一阵，陈莉莉却忍不住了，说：
“都别吵了，这是我的选择。我和小东的事情用不着你们管。”
新娘发了脾气，大家便都不说话了。
小东的母亲，一个因为沉默寡言而显得自尊心很强的、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过来向三姑赔不是，请他们吃饭。四个人才感到饿了，陈莉莉带他们到堂屋吃饭，小东也坐下来作陪。饭菜准备得很用心，碗筷都是全新的。陈莉莉自作主张，用山里才有的小野葱、河虾、小螃蟹、娃娃鱼、小酸枣、野蘑菇招待他们，连主食也用高梁米招待他们。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三姑还询问能否带走一些干货。陈诚只吃那些素菜，感觉简直是吃过最好的食物，能尝到露水和阳光的味道。
吃过饭后，小东带他们到附近的山里玩。这里的确很偏僻，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又像个世外桃源，村民过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田园生活。山水很好，山上覆盖着茂盛的树木，小溪里不仅能摸到螃蟹，还能听见娃娃鱼的啜泣。陈诚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但又觉得久居于此不过是个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里没有网络，没有电影院，没有超市，像陈莉莉这样的年轻夫妻是一定不会窝在这里的。就算自己这种自嘘清高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独特的价值观，也不会甘心呆在这种被人遗忘的地方。405虽然有很多不是，虽然污染严重，也显然要比这种连卡车也开不进来的地方要好。然而，推而论之，婚礼这种事情，本应该是新娘新郎的自由结合，却因为家庭出身的不同而刻意分出了上下高低。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婚礼不是两个人的婚礼，而是两个家庭的婚礼。而一个人年少时的得志，大多是倚仗家庭的权势，这在本质上和狗仗人势并没有区别。他又不禁为自己这种过于偏激的想法而感到好笑。
晚上他们住在小老头家，是幢两层小楼，居然有太阳能热水。小老头三个儿子都在省城里做房地产生意，小东就在他们的公司上班。晚上陈莉莉过来洗澡，顺便来看她们。三姑便埋怨她：
“莉莉，不是我说你，我也看不出来小东有什么好的，让你心甘情愿跟着他，连爸妈都不要了。你看今天像话不像，咱们也算是娘家人，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车站都没人接，还说是按规矩来。还有，这老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跟娘家人吵架。他们安排我们住他家，分明就是欺负我们人少，给我们脸色看嘛。今天我是多嘴，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他们就不知道我们的厉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变着法子欺负你呢。要房子没房子，要车没车，咱们虽然不图他们什么，起码该有的礼节要有吧。还有你个陈诚，让你来，没发挥一点作用，你倒好，还帮他们说话，分不清主次了吧……”
“姑姑，感谢你来参加婚礼。从小到大你都是最疼我的，这是我的选择，我无怨无悔。小东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当年你和姑父好，家里人不也是反对嘛。我们现在是苦点，但只要努力工作，未来总会好起来的。”
“莉莉，你别哭。今天姑姑做得确实有点过，但也是为了你好。还有啊，谁最亲你，不还是你爸妈嘛。他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也多走动下，不要把关系搞僵。当年为了生下你和妹妹，受了多少罪啊。本来都是干部，前途无量呢，要不是在计划生育上出问题，现在早就正处了。你要多体量他们啊……”
三姑说到动情处，抱着陈莉莉呜呜咽起来。妹妹和闺蜜也受到感染，挤出几滴泪。陈诚却哭不出来，有点尴尬，便走到门外。一弯新月刚刚从远处的群山间升起，站在山顶仿佛伸手可及。山里的夜色别有一番风味，空气清新通透。天空中挂满了星星，像是撒了一把钻石，又像是调皮的婴儿在眨眼睛。草丛里的虫子不知疲倦地奏着一曲曲小夜曲。黑黝黝的大山里，不时传来野鸡的欢快的求偶声。
陈诚沿着门前的小溪，向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往村外走，一直走到了一座小山坡上才停下来。山里人睡得早，才过九点钟，群山环抱的村庄里只剩了两三家灯火。山坡上风有点大，不时从松树林里传来阵阵涛声。陈诚感觉很累，又不想回去睡觉。晚上相比白天很冷，他把脖子缩进衣领里，手插进裤兜，摸到了几根香烟。那是白天时热情的山民递给他的，是那种便宜的劣质土烟，却令戒烟十多年的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抽烟的冲动。翻遍了口袋却找不到打火机。只好叹了口气，扔掉烟往回走。
回到族长院里，看到陈莉莉和三姑正在嘀咕着什么。三姑请陈诚送陈莉莉回婆家，自己先回房间休息了。两个人便沿着小路往小东家走。陈莉莉打个昏黄的手电，抢在陈诚前面半米，边走边说：
“晚上走山路要很小心，正是毒蛇出没的时候。”
陈诚便觉得好笑，按照他在部队打死毒蛇的经历，那些蛇本身都是怕人的。只要不是被逼无奈，它们是不敢主动攻击人的。便吹嘘说：
“我当兵的时候，可打死过不少毒蛇呢。在东北农村，有一种蝮蛇爬得到处都是。只要不招惹它们就不用怕。就怕南方的竹叶青，别看只有一尺长，身体是绿色的，混在草里的根本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