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瓶子里的乌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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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05(4)

“1944年,日本人打过来了。刚听到谣言,正不知道怎么办时,早上一醒来就听到了日本人操练的声音。他们半夜进了村,在大街上扎的营。我们娘俩吓得半死,就在这个老屋里不敢出门,把门闩死,用桌椅顶上,躲在二楼窗户旁。中午的时候保长在村里到处敲锣,号召中日亲善,正常生活等。下午时,保长领着一队日本人来到我们这个四合院,要征用房子作为他们的指挥部。我们娘俩不敢声张,长工也不知道逃哪里去了。保长就是大前年死去的刘大,他喊我们下楼来招待日本人,我们还是不吭声。日本人却客气的很,像是必须征得我们同意才肯使用房子。最后保长带着民兵砸开了门,又带着一个日本军官上了楼。那个日本军官二十出头,又年轻又斯文。我们娘俩手里攥着剪头,怕得抱在一起。日本人一个劲儿的鞠躬,保长则一个劲儿的道歉。我们家虽然只有婆媳俩,也没有男丁,他却是读大学的,我娘家他也不敢惹的。傍晚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赶回家了,后座上坐着长工,他原本打算去重庆的,回家探望一下就准备走。顺路去我娘家问了下局势,在那里遇上了报信的长工,一起回来了。他却一点也不怕日本人。那群日本人却是极规矩的,有六个人住在我们四合院里,白天就在这个老屋办公,晚上住在其余的房子内,还有一个门口站岗的。这群日本人也全无嚣张的气焰,其实就像叫花子一样在我们这白吃白喝。那个日本军官是个少尉,叫渡边,和你爷爷谈的很投机,就像老朋友一样。他们平时用日语交谈,中间会夹杂着汉语和英语。但也有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这时他们往往会沉默下来,一起点烟抽。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村里共有十八个日本人,三十个伪军,粮食就地征用,我的那点嫁妆、粮食就是这样吃完的。日本人每天除了操练就是听收音机,闲暇的时候就帮村里人提水劈柴,逗小孩玩。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留在这里为了运铁矿,那时候游击队经常晚上破坏铁路。有一天晚上,一个日本哨兵死在了我们家门口。是村里的刘根杀的,他夺了日本人的抢投奔游击队了。渡边虽然生气,也无可奈何。伪军跑的差不多了,日本人也没什么士气,连军饷都发不齐。后来刘根干到了洛阳市公安局政委,也是个人物啊。”

“第二年,日本人投降,他们也走了。虽然是投降,仍是趾高气扬的。他真倔,从来都不怕日本人,敢当面顶撞日本人。日本人走时,渡边集合全部日军,就在我们家四合院里,把膏药旗降了下来。下面的日本人一动不敢动,枪刺都擦得明晃晃的耀眼。渡边对他们训话,说得那帮日本人都流泪了。村里人跟他们混熟了,也在旁边看热闹。渡边把他的军刀摘下送给他,他不要,写了个关于吃粮食的欠条,他也不收。渡边就只好深深地鞠了个躬。那时候他真是村里最神气的人了,连保长都不敢正眼看他。”

“日本人走后,他也走了,去开封继续念书。其实他在家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婆婆,如果他有个哥哥,他那么骄傲,肯定会去参军的。那时候家里粮食已经不多了,日本人白吃白喝,只给我们丢下了几罐奶粉和糖。学费是我变卖首饰得来的,家里除了一个老实忠厚的长工,除了十几亩荒地,再没有别的收入了。他走的时候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神气,自行车也卖掉了。每两星期回家一趟,坐拉煤的火车到镇上,再走回家里,帮忙干点农活,处理家务。走的时候带一袋烙的杂面饼和两罐咸菜,每学期都是这样。”

“1947年时,老大出生了,也就是你们大姑。那时是冬天,家里早没了白面,天天吃红薯。婆婆用自己藏的银元买了两只鸡,算是坐月子的营养品。一个月后,按规矩我带着女儿回娘家,再也不愿回来了。大哥弄明白后劝我回去,我死活不肯,他只好派长工送了一车的粮食回去。大哥他人虽然无赖,却不看重钱财而看重读书人。娘家的钱虽然来的快,散的也快,我爹就是被他气死的。过了一星期,他来了。他原本是有点看不惯我这个地主小姐的,如果不是夫妻名分和上学费用,他这种人肯定会拒绝别人的施舍的。看到他,我的委屈也没了,乖乖跟他回去了。我大哥可怜我们,让我们带回去了两车粮食。本来还要再送他辆自行车的,他死活也不要。”

“时局越来越乱,国民党来征粮,共产党也来征粮。国民党来征粮时有二哥在,我们就不用交;共产党来征粮时则是同仇敌忾,让你乖乖地主动交出来。1949年,改朝换代,他也毕业了,在郑州铁路局谋了份差事。土改后,我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了。四合院主屋被征用作为大队队部,南屋改为小学,北屋留给了我们。乡亲们突然就变了脸,商量好了一样到我们家抢东西,唯一对我们忠心耿耿的就是长工了。三哥回来了,在开封当军代表,他亲自批准枪毙大哥。二哥1949年初去了广州,后来没了消息,直到1984年才从香港回来过一次。”

“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矿厂那里上班。那时候他工作多积极呀,每天都加班,整天给单位提建设意见。反而让厂里领导不喜欢他了,说他眼高手低,地主思想作崇。又不安分,不愿待在这,想去支援祖国建设。1953年时,我们本有机会离开这。他考试通过,却因为出身不好,铁道部不收他,派他到新疆支援建设,可以拖家带口。我和婆婆都不愿意,祖坟在这呢,一切都在这儿呢,新疆是个什么鬼地方呢,恐怕要比我们这穷多了。再说那时候正在筹建405厂,来了好多苏联人。谁都以为咱们这前景棒着呢,只有他不认同,说在老矿厂上建405只是换汤不换药,还不如以前那样股东制。人给自个儿添堵怪谁呢,后来就一辈子窝在这儿了。先是反右,查出了他写的文章,工作也丢掉了。大工厂的工程师,那时候多让人眼红啊。又是饥荒,全村人饿的半死。村里的树林被扒了皮,饿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剩下的全身肿得像个大蚂蝗。我饿得天天吐苦水,苦水里爬着小虫子,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不再吃肉。****时又被拉出来揪斗,和各村的破鞋、地主、文化人站在一起,在全县各个村轮流展览揪斗。我三哥在****时被自己人打倒。有一次揪斗被泼了粪,他本人是极爱干净的,当天夜里就躺在铁轨上自杀了。只剩下一只胳膊是完整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他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公社挣工分,干活比谁都积极。公社组织挖运河时,他主动要求承担工作量最大的河段。虽然没资格参与设计河道,他还是应公社邀请,就河道问题发表自己的意见。村里修公路时,他白天去沥青厂炼沥青,晚上写各种鼓动文章,虽然署的一定是别人名字,却还是乐此不疲。阶级斗争的时候,他还是会被拉上去揪斗,却不再像当初那样悲愤地昂着头瞪着天空,瞪着下面向他扔石块的村民。他总是谦卑地低着头,轮到自己发言时会熟练引用毛主席语录,声泪俱下,又铿锵有力地控诉自己的罪行。这样倒搞得干部们不好意思了,村民们也慢慢不把他当回事了。”

“他对自己的遭遇无怨无悔。怎么说也算家庭完整,不像我娘家那样家破人亡。令他难受的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抱负、知识被这样糟蹋。刚开始丢掉工作时,他还喜欢没事到村北边的铁路上逛逛,有时候甚至会一口气走到矿山深处的405。我害怕他学我二哥,总是跟在他后面。后来他再也不去了,大概是害怕触景生情吧。还有的遗憾就是你们的父母因为家庭出身不能正常读书。虽然政策一步步放开了,家里五个孩子却没一个读上正儿八经的大学。唯一的例外是老四安定读了美术学院,却也一事无成。”

“****结束后,405请他回单位上班。他却灰心丧气,工作了一年就把岗位让给了老三安柱。安柱虽然没什么文化,却勤奋踏实。他有文化,年轻时写的文章在报纸上流传过,便被县里请去教中学。但是他不习惯住在县城,又要照顾我和婆婆,教了一年便申请回405教小学。年轻时的梦想大概早忘记了,进取心也没了,不过还是很有才能,很有威望的。刚到小学时,大家推他做校长。老大(大姑)家里做买卖,要请他做决断。村里人遇到难题,也要找他商量。只是他天性不喜欢热闹,校长做了一年就推掉了,每天教两节课就躲回家。405的事务他也讨厌参与。别人大老远来讨字画的,他也是能躲就躲。”

“他大学时读的是铁路,刚解放就做了工程师。那时候他工作多积极呀,每星期都要写思想报告,每月都要递入党申请。在赴新疆支援建设上态度是坚决的,都是因为我们婆媳俩的缘故没有去成。反右、****时,他是地主成分又念过大学,三个舅子一个是大地主一个是国民党,小舅子又六亲不认,再加上和渡边的事被扯了出来,年轻时又乱写文章,简直各种混账东西都降到了他头上。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这样沦落了下来,任何与铁道沾边的东西他一概不闻不问,整天读些旧小说旧史,研究风水看相占卜,练练书法画画国画。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遗嘱里却满是风水看相的内容……他那个时代啊。”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天气阴冷,空气沉重,太阳像是失血过多的病人,苍白无力地看着吊唁的人群。人群里有的是死者的亲属;有的是死者二十年前的学生;有的是请过死者出山堪舆风水的迷信商人;有的是求过死者仲裁家庭纠纷的村民;有的是****时不公正对待过死者的半百老头;有的是很少见过这样隆重丧礼的好奇的儿童……

陈诚感觉疲惫,他穿着白色的孝衣,眉头上缠了一条白色的带子,表示他是死者的直系亲属。他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里古装片、日本武士片里演员头缠白色布条,视死如归,并为此羡慕不已,还偷偷找过一条白色布条扮演过日本敢死队,结果被爸妈大骂一顿。现在他明白了头缠白布的意义,却没有视死如归的悲愤,甚至没有悲伤。在整个丧礼期间他连一点泪水都挤不出来。爸爸、叔叔、哥哥、堂兄、堂妹、姑姑们、表兄弟姐妹都哭过,脸上一直留着泪水的痕迹。参加丧礼的陌生人中也有的伤心得眼睛湿润、喉咙哽咽。可是陈诚就是哭不出来,他目光呆滞、瞳孔迷离,哀乐、哭声也全都听不见。时间像停止了一样,世界静止得没有一丝动静。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善与恶、美与丑、动与静、声与光全部握手言和。

只是在祖坟里,大大小小的花圈和挽联给这个萧瑟的冬天增添了诡异的美丽。在这个据说是同治年间祖先花了三十两白银买下的风水宝地里,古老的柏树树依然威严的伫立着。突出的东南角的一片新土暗示这个男丁不盛的家族里又有人去世,却不起坟,不竖碑,不愿像这个世界做出什么解释。

下雪了,越来越大,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银装,纯洁、朴素、唯美,像极了爷爷笔下的水墨画。这种洁白、空茫的意境让陈诚感动的热泪盈眶。他终于回过了神,哇的一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