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饭菜如何?”沈萍萍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又变得镇定、平静,脸上也是光彩照人、笑靥如花。“呵呵,多谢夸奖。除了青椒炒肉,其余的菜和粥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手艺的。已经好多年不吃肉了。这是前两天家里寄过来的腊肉,当地的黑猪肉,用海盐腌的,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今天招待你了。本想借你在场,鼓足勇气吃次肉解馋的,却不想不仅吃不下肚,还勾起了这些往事。呵呵,我这人,注定是个苦命鬼喽。”
陈诚又想起家族的素食主义传统。爷爷是不吃肉的,年轻时是吃不起,后来打仗时见惯了死人,便不再吃肉,只是晚年吃些鱼虾。奶奶是吃肉的,听说她饥荒时饿的浮肿,口吐苦水,能吃上口肉就是天大的梦想了。她很喜欢吃肉,当年粮食不够时她敢吃田鼠,但身体却康健的很。父辈里按年龄算来,大姑不吃任何荤腥,二姑吃饺子肉和鱼虾,爸爸只吃鱼虾,叔叔来者不拒,三姑来者不拒。哥哥、堂兄、陈诚、堂妹四个人来者不拒,且喜食瘦肉。家族的素食主义传统似乎要衰减了,陈诚便很好奇他们坚持素食的缘由。
“你这个人啊,一看就不像简单人。说不出来依据,也许是相貌、气质吧。——不,你觉得你其貌不扬,不帅,也没有特点,是因为你没有觉察到内心深处潜伏着的力量。越张扬越虚弱,越收敛越强大。——不要小看自己,每个人都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大多是方方正正麦田里的一株麦苗,长得齐齐整整、规规矩矩,不贪婪一寸阳光,也不试图多长一毫。有的人,像李立,会自觉主动地向向阳处、湿润处靠拢。如果没有大的变故,也许会结出两穗麦粒,也许每粒麦粒会有花生般大小。但他还是麦子,只是一株优质的麦子。你不同,你喜欢生活在阴暗处,瘴气弥漫、瘟疫横行。各种虫子、病菌会侵入你身体,你会顽强地抵抗,机体会变异,也许会变成一株蒿草,根扎得不深,茎挺得不硬,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一阵大风就会连根拔起;也许会变成一株食肉植物,用艳丽的外表欺骗世界,牢牢吸附住上当的猎物,把它们化为脓水,迸发出强大的破坏力;也许会成为一棵树苗,会争取阳光、雨水,茁壮成长,成为参天大树。但是,你永远不会成为一株小麦。没错,你天生是一株小麦,但成为一株小麦,会使你感到压抑、恶心,你会本能地拒绝成为一株小麦,你会拒绝这种命运的侮辱,变异成其它什么植物……”
沈萍萍漫不经心地讲着,陈诚却挺得心脏砰砰直跳。爷爷的遗嘱里也预言他会与众不同,但他却从来缺乏这种自信。他想起小时候,搬进新家不久,有一个云游的和尚,须眉皆白,却灵敏地像只猴子,身上的僧袍脏兮兮的,简直要流下油来,站在他家门外发呆。陈诚告诉了父母,爸爸把和尚请了进来。和尚讨了馒头和开水,津津有味地吃完,说他家风水绝佳。爸爸便告诉他周围没人敢住,后面人家挖地基时挖出了白花花的死人骨头。因为各种原因盖房子时是先垫高了地势,夯实之后才挖了地基,并未挖出白骨。和尚听完未置可否,又指着陈诚说他将来可以考上好大学。爸爸很高兴,要送他钱,和尚却笑而不受,哼着什么曲子走了。陈诚还记得和尚的黄牙里掉了一颗门牙。他为爷爷、和尚、沈萍萍的预言而感到欢欣鼓舞,甚至激动地想立即付诸行动,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是,怎样证明呢?好好读书?陈诚一想到要通过认真读书、做一名三好学生来证明自己便感到好笑。小时候,他是那么笨,上完三年级还不知道5加5再除5等于2。爷爷扇过他耳光,他也努力过,戴上了红领巾。然而,不管学习好坏,大家不都一样在405读初中嘛。
“陈诚,想什么呢?”沈萍萍打断了陈诚的遐思,收住想象力,说:“陈诚,你的叛逆不是错。每个人的青春都是正确的。可是,要成为参天大树是需要阳光和雨水的。我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一所好大学。现在呢,初三刚不久,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你需要考一所重点高中。不能像这所二流初中一样,不能待在405。离开405,走得越远越好。明白吗?你知道,拿破仑年轻时学习是很优秀的。你必须好好学习。”
离开405。这个声音在陈诚脑海里响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说出口,还是在不久前的班级茶话会上。现在,沈萍萍又亲口告诉了他。陈诚觉得沈萍萍也有离开405的念头。她命令陈诚离开405,也是在命令她自己离开405。可是,他们目前还离不开405。没有勇气,缺乏力量。
“谢谢沈老师,谢谢您的忠告。那么,告辞了。”
“哦,八点了。你该回去了,不要有什么包袱。加油!再见!”
陈诚拉开门,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下沈萍萍,发现沈萍萍也在看他,便觉得有点尴尬,抬头看见那篇英文,随口问:
“沈老师,墙上的那篇英文叫什么名字?”
“《青春》。以前贴的是《在葛底斯堡的演说》,前年换下的。”
三
陈诚绷紧嘴唇,用力低头向沈萍萍示别,轻轻扣上门,快步离开了。他没有去教室或宿舍,而是来到了楼前的小树林,仔细揣摩刚才的谈话。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旁边幽会的小情侣们奇怪地看着他,嫌他不长眼色打扰清净,躲到一边去了。这两篇英文有什么含义?为什么沈萍萍要加上一篇在什么堡的演说?沈萍萍经历了什么?游行?流血?难道是类似“一二九”运动的学生运动?还有那些书,一定要买来阅读一遍。他打定主意,准备晚上翻墙去网吧,利用网络搜索下,看是否能查出一些线索。
回到宿舍,发现哥们在庆祝生日。今晚是他们团体里二号人物的生日。在这个团体里陈诚决不会觊觎首领的地位,也决不争强好胜。他不出风头,从不为集体行动出谋划策。他冷眼看成败,窥见漏洞也不去修补。他只是盲目地跟随团体行动,不用动脑筋,不用费感情,尽情享受着放纵的自由。他有时在心底嘲弄自己以及团体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但是没头的苍蝇正是脱离了头脑才获得了肢体的自由。无序的乱撞正如物理上的分子运动一样回归到了宇宙的基本定律。想到这,他便释然了。陈诚在这种团体里看似可有可无,实质上却是必不可少的,构成了团体的中坚力量。
于是,陈诚自然而然地忘记了沈萍萍的话语,加入团体Happy去了。他们决定在宿舍请大家吃蛋糕,团体里核心的9个人半夜再去市里泡酒吧。出于某种幽默感,他们还专门派人给班主任沈萍萍送了块蛋糕。12点的时候,9个人中的7个人,包括陈诚,翻越学校围墙,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市里的巴黎之春酒吧。另外的2个人推脱睡觉没去。大家心知肚明这2个人是因为怯懦,却决不强求。每个团体都有维系凝聚力的手段,这种手段姑且称之为兼容并包、求同存异吧。
巴黎之春酒吧走的是低端路线,酒水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贵的离谱。里面永远人头攒动,永远吵闹,永远散着一股热乎乎的臭味。只有两个驻唱歌手,一个永远只会唱黄家驹的歌,粤语却学得并不标准。一个永远只会唱崔健的摇滚,嗓子却并不能撕心裂肺,只能靠音响虚张声势。酒吧的常客多是没钱的学生、刚工作的年轻人。这是陈诚第三次来巴黎之春,都是随团体来的。前两次都是初二,他都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啤酒。这一次,他预感到会闹大。因为一开始,点的便是威士忌。等酒保送过来酒后,老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取出一把药丸,往每杯威士忌中投了一粒。药丸慢慢溶解,从瓶底冒上来一串气泡。“******,很爽的,试一粒吧。”陈诚第一次嗑药,却毫无畏惧、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溶有******的威士忌。他浑身燥热,从小腹涌起一股炽热的快感,上升,通过胸腔,集中到了头皮,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在噬咬,试图钻出体外,放肆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令他飘飘欲仙,欲生欲死。一种美似自慰高潮时****的快感一波一波涌上心头,连绵不绝。他再也压制不了这种快感,丧失了意识,摇起头来。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什么原因,酒吧里开始有人打斗起来。胆小的人迅速离开,越来越多兴奋的人加入打斗,却并没有目标,并不知道打谁,打哪里。他们莫名其妙,无处发泄,便掀翻酒桌,砸碎酒杯。他们恳求这个藏污纳垢的酒吧收留他们,却又兴奋地要把这个温暖的小窝砸成碎片。那些嗑过药的人,意识错乱,在疯狂地打砸中执着地摇着头,在这个疯狂的角落里镇定自若。
很快,警察来了。人群一听到凌厉的警笛便四散一空。警察叔叔望着满地狼藉,把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受伤的、嗑药的,带回了派出所。
陈诚醒来时,发现六个哥们围着他,严肃地盯着他看,对面坐着另外一些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他又使劲眨了下眼,意识到已是白天,却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身在何处。六个哥们互相看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陈诚更迷惑了,头昏脑涨,身体歪在一个长条椅上,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双手被拷在了背后,便终于意识到嗑药的事实了。他脸色苍白,惶恐万分,却并不急于问清缘由及后果,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却并不手足无措。老大却是洞察人心的,“罚款老二交过了,副校长和保卫处长来过,一会儿领我们回去。按照惯例,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事情。”
老大说得漫不经心,陈诚却听得心惊胆战。他虽然一向不把制度规定放在心上,但事到临头,当制度规定要落实在自己身上,脸上那副傲慢、随便、高高在上的神气便消失了。就像雾隐雷藏大将军的面具被强制取下后,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只是一个虚弱的侏儒。他不停地在想会不会拘留?会不会被开除?会不会通知母亲知晓?但更强烈的痛苦是:沈萍萍会怎样看?
墙上的电子钟指向了九点十分。一个看起来像是刚工作不久的警察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学校保卫处长。哥们几个都认识保卫处长,都是保卫处的常客,这时看到处长却分外亲切。处长指认学生的神气,仿佛站在高台上的古罗马贵族突然良心发现,仰天控告奴隶制的罪恶,却依然保持者奴隶主的傲慢,清点圈栏中的奴隶们:你,你,还有你,给你们自由。剩下的继续打斗,好好表现,以后准给你们自由。走出拘留室时,小警察还幽默地对大家说:“兄弟们辛苦了。”
派出所外等着三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副校长,他不像集会时那样严肃,甚至没有对这些嗑药的坏男孩表示一点痛心疾首或谴责的意思。只是看到他们出来时,轻轻冷笑了一下。老二的爸爸,早年离开405焦炭厂,自立门户开了公司,典型的生意人样子,油光满面,西装革履,看到儿子出来时甚至还哈哈笑出声来,却因为无人应答而尴尬地收住了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脸部始终僵硬,表情始终凝重,不怒而威,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看到他们出来便像三代贫农控诉地主老财一样,用一种李春姬式苦大仇深的语气说:“不像话!李校长,你安排好全校师生大会,我要上去讲几句,让全校师生看一看这帮害群之马的嘴脸!我儿子带头去吸毒,我不怕丢人,我就要看他脸皮有多厚。我带头批评他,带头杀一杀你们这所学校的歪风邪气……”他是老大的爸爸,也是镇党委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带了一辆车,学校一辆车,勉强挤进去了所有人。两辆车一路直奔学校,直奔操场。操场下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校长在观礼台上讲着什么话,下面的师生听得不耐烦,互相交头接耳。车一停下,书记就跳下车,直奔观礼台。校长停止了讲话,书记便当仁不让抢过话筒,强压住胸膛的火山熔浆,用他那爆发了的李春姬式的语气说:
“校长同志,对不起打断了你讲话。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下来,容我讲几句话。很好,谢谢大家的配合。可能有的人不认识我,我是镇党委纪委书记。今天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儿子昨晚带着六个同学去市里吸毒,被派出所拘留了。就是他们七个。你们过来嘛,不要不好意思,来,站在台子上,让同志们欣赏欣赏吸毒的人长什么样子嘛。你们到底是不是好汉?敢吸毒,就不敢亮相吗?这就对了,不要站在边上。今天你们是主角,过来站在中间,站在前面嘛。这就对了。同学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父母辛辛苦苦把你们送到学校,是希望你们好好读书的。你们七个怎么有脸辜负父母去吸毒!去年镇上的财政经费,很大一部分倾斜到了同学们身上,希望大家要感恩父母,感恩党和政府。要学好,不要学坏。不要跟台子上这七个人来往,孤立他们,让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没有市场……”
初秋的上午依然燥热,杨树宽阔的树叶随着北风哗哗作响。陈诚脑子里嗡嗡的,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想哭却有种难以压制的想笑的冲动。抬起头,看见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听见有人说:“看,右起第二个那个瘦高的家伙叫陈诚。”他便笑不出来了。人群后面是绿油油的足球场草地,再往后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林,树枝上一共有六个长尾黑喜鹊搭建的鸟窝,再往上是清澈的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点杂色、没有一朵云彩。他又恢复了低头的姿态,这种姿态带着惭愧、认错的意味,让他觉得心里好受了点。再看下左右的同伴,他们都低着头,沮丧地盯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