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之时,即是岁月消逝之日。
不幸的是,身处故事当中的人,并不感到岁月的流逝。
我还年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从没教导过我什么有用的话。事后回想起来,要是能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我极有可能少走弯路。不过也未必,从生命原本的流向来看,没有弯不弯路这一说。说到底,人生是空荡荡的夏日水塘,我们不断地向里面注入,而永远不能注满。
我父亲是沉默坚毅的男人,朝九晚五,不说废话,书柜里存放着两百多本上大学时期买回来却一本也没看的书,一周七天不断变换领带的颜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两样东西始终跟随着他,一个棕灰色如今皮质早已斑驳的公文包和一双四十五码大的脚。两样东西都令我母亲苦不堪言。
倒是我外婆,时常以超出语言的姿态告诉我:“不要轻视你自己。”
起初,我并不明白个中深意。当我对此稍有领悟时,我已经在艰难的绝望当中跋涉过相当长一段路程了。同年六月,外婆死去,我在逼仄昏暗的灵堂里看了她最后一眼。原以为,我会对“死去”这件事发出些许感概。但没有。我最终只是把“死”作为一个简单的事实接受下来。纯粹而客观。
那是变幻的季节,很多东西都在腐烂、变坏。有的东西一去不返,有的东西被人带走,有的则停留在原地,再无重见的那一天。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窃以为,真想借助文字弄明白一件事,只要把河床写出来就足够了。河流已经流过去了,剩下的是干涸的河床。我们不知道河流是怎样流过的,也不需要了解其中倒映过多少云朵和飞鸟,更无法把握河流昔日消逝的方向。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眼前这片被冲刷过的坚实河床。
十三岁那年,有人提前向我透露:一个人在二十多岁时能遇到的高兴事绝不超过五件。现如今,当我的二十岁时代悄无声息地逝去一大半,我才觉察到自己曾在某个午后或黄昏,过早地将自己消耗掉了。一想到剩下的日子,我就感到头痛不已。可惜头痛也无济于事,活着大概就是这样。
向我说这句话的人是个二十三岁的男孩子,留着二十三岁的长发,黑框眼镜自然是少不了的,笑容非常璀璨,会露出六颗整齐的贝壳状牙齿。六月的一个夜晚,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到一个类似阿拉比的集市租碟。车程长达三十分钟,如果愿意,可以将其视为我生命中第一次远行。集市没什么好说的,灯光晦暗,巷道黯败,空气中弥漫着灰雾,四周人声嘈杂,毫无美感可言。但对我来说,那是历久难忘且不可复制的美好夜晚。
一年之后,男孩自杀死掉,而我患上了高度近视。我曾试图透过镜片寻找那个六月之夜,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我们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哪怕不惧万难把它们挽留住,那些东西也如同被刮损的光盘表面,早就不是本来面目。前面说了,我们能把握的,唯有河床。悲哀如斯,不幸的生命,甚至连河床都把握不住,白白消磨殆尽。
那也没什么,谁都将有一死。
送走二十岁那天,我感觉自己急剧地衰老了,就算能保持一种期待小说情节变化般的心情来看待它,也始终不能排解痛苦。世界上的事多半如此,理性看待是一回事,而再怎么理性看待,也超越不了我们自身。
总得说来,我们一生当中,能供我们自己支配和享用的时间实在太少。不管多么努力争取,它都会像一个又一个漂浮在游泳池里的夏日,不知不觉从指间溜走。从池子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这里有无法测量的距离。池水之上,蓝天之下,云朵自由游弋,畅快呼吸,我们则消融在时间的背影中。
最后,录入十八岁那年读过的句子:
我原有很多话要说的
但或许应该相信
在某个时间
某个变得凝重、静谧的时间里
话语早就遁入黑暗
不信?
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