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阳光从香樟树叶与叶之间的罅隙中透过,在草地上映射出一个个光斑。学校边上的小河,河水清澈透明的安静流淌着,风吹着柳树垂在河里的枝丫,在河面上激荡起层层的涟漪。
和平躺在河边的香樟树下,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午后的草地,连风中都带着青草的清新味道。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吵得树上的飞鸟一阵叽叽喳喳。
和平从地上坐起来,眯着眼,抬头看着树叶罅隙间的光线。
“陆也,别睡了。”和平抓了抓头发,略带失望的说:“又要上课了。”
陆也一只手撑在草地上,另一只手捏着脖子后面酸痛的部位,说:“下午还要不要逃课?”
“不了。”和平回答。
“我听说老师给你换了个同桌,你知道是谁吗?我听说是晴嫣。”陆也说。
和平站起来,顺手从草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抛向河中央,“她不会当我同桌太久的。”
和平的头发垂到眼前,遮住了眼里的光,那空洞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一个月吧,最多一个月就让她主动回去。”
陆也被和平的话说愣了,他看着和平,说:“我知道你最近过的很艰难的,但是……”
“我很好。”和平摸着额头的纱布,打断陆也的话:“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管我。”
陆也握紧拳头,向着和平的肩膀锤了锤,说:“行吧,那我们走吧。”
初夏的天空,没有层叠的白云,天边只有一抹蓝色,清澈的没有一颗灰尘。
“陆也,和平呢?”班主任走进教室,朝着刚回来的陆也说道。
陆也说:“他刚和我回来,可能是去厕所了。”
“陆也,你先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班主任又转过身,对旁边的女生低语了一句:“和平来了也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上课的铃声还没响起,班主任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就拿着教材出了门,他们等下都要上课,空旷的办公室此时只剩下班主任和陆也。
班主任从抽屉里的包装袋中抽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水递给陆也,说:“你先坐吧。”
班主任说:“和平这几天怎么样,除了逃课和抽烟,还有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陆也把纸杯放在桌上,手指掐着纸杯的边口顺着一边转动着,说:“现在还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但是他心情还是很糟糕。”
班主任点点头,说:“别的老师那里我打过招呼了,也帮你打过招呼,你不用担心逃课的事情,没事的。这段时间多陪着他,他要逃课你也跟着去,这段时间容易出事,你是班长,多担当一些吧。”
班主任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和平站在门口,他看着班主任的方向,说:“你找我?”
班主任转过头,朝和平招了招手,向旁边的椅子指了指,随后,他回过头,对陆也使了一个眼色,说:“你先回去吧,到时候你再把活动的策划跟我商讨一下。”
陆也心领神会站起身,说:“好的,我马上去办。”
和平没有理会陆也,他面无表情的朝那张椅子走去。他身上那件刚被尼古丁熏过的衬衫,还残留着一点烟草的味道,从班主任身边走过的时候,班主任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喝水吗?这杯刚倒的,没人喝过。”
“不用,我不渴。”
“和平,伤好了吗?”班主任看着和平的额头那块白色纱布,虽然被头发遮着,但它还是很醒目。
“还好,死不了的。”和平低着头拨弄着指甲,没有看班主任。
班主任看了和平一会儿,说:“心情不好也不要再和人打架了。我知道最近对于你来说很艰难,你妈妈的事情大家也都感到很遗憾,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点,你一定知道,你妈妈也一定希望你赶快振作起来。”
和平依然没有抬头,他用指尖推着桌面上的一小块突起。
班主任继续说道:“逃课,抽烟这些行为我不会责怪你,但是你不能再夜不归宿了,你爸给你交了住宿费了,你不想回家随时可以住在学校,总之不要在外面过夜,太危险了。”
和平抬起头,盯着班主任,他那空洞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老师,你别说了,我听够了,我不会回家的,我也不需要让他装好人,要不是那天他喝了酒,我妈就不会死在车祸里。”
和平眼中的泪水仿佛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但他没有去擦泪。他那握紧的双拳锤在桌上,把桌子锤得发出一声闷响,“别再跟我讲什么振作起来的话了,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我早听够了。”
和平重重的把门关在身后,连同关上了班主任的叹息声。
“和平同学,你怎么了?”晴嫣放下手中的签字笔,望着和平,小心翼翼的问道。
和平是晴嫣在这个学校第一个说话的人,也可以算是她第一个认识的高中同学了。晴嫣一直都记得那天的明媚天空,午后的阳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和平朝她走来,对她说:“同学,你知不知道高一四班怎么走?”
晴嫣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被震动了,她看着和平,心想着:“多好看的男生啊,连声音都是那么温柔,甚至看到我脸上的那小块难看的胎记,他的眼神都没有带着偏见。”
“我带你过去。”晴嫣笑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
成为同学的日子里,和平见到她会友好的笑笑,然后打一声招呼。
在晴嫣的心里,和平早已成为她的一个不常说话的但是却很重要的朋友,所以得知和平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马上跟班主任说要换座当和平的同桌,和平原来一直是一个人坐的,现在这样至少可以陪他度过眼前这些艰难的日子。
晴嫣从课桌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和平,说:“怎么了,你,是不是哭了?”
和平用余光扫了晴嫣一眼,说:“不用你管,你别多管闲事。”
晴嫣的手尴尬的停留在半空,她低下头,抿了抿嘴,眼里有些委屈,她轻声的说了一句“对不起”,可她连说这三个字都很没底气。
和平没有理会晴嫣,他一动不动的趴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对晴嫣说:“你干嘛要换过来,来看戏的吗?”
晴嫣急忙解释说:“不是的,我只是担心你。”
和平说:“你走吧,我不需要别人施舍同情,你马上我换回去。”
晴嫣咬着嘴唇,不敢正视和平,她只能小心的把视线落在桌子的边角,“你别为难我了,让我留下来吧。”
和平说:“你不想走的话,我只能赶你走了。”
晴嫣不再说话,她低着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字,心里涌上来一阵难过。
班主任坐在办公室批改着作业,陆也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说:“老师,还是把晴嫣调走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怎么了?”班主任把批好的作业本叠好,放到一边,拿起下一本继续他的工作。
“和平也太过分了,这段时间晴嫣都被他欺负死了,我跟他讲什么都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他现在整个人都变了。”
班主任停下笔,抬头望着陆也,说:“我跟晴嫣聊过,我也说不如让她换回去,但她拒绝了我,她好像很坚定。”班主任推了推鼻上的眼镜,“你把他们最近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陆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说:“好几天前开始,他就不再逃课了,我原以为他振作起来了,谁知道他会把那些情绪都扔给晴嫣,从晴嫣换来的这段时间,他都想方设法的欺负她,而且越来越过分了。起初只是一些恶作剧,比如他会把晴嫣的水笔笔芯抽出来,把笔头弄坏,用里面的墨水把整张桌子搞得一团糟。后来更过分一点,他把晴嫣的笔记本,作业本什么的都涂上了墨水和胶水,反正晴嫣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法再用了。晴嫣也真是够能忍的,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行为,到现在也都逆来顺受。但和平好像不领情,这两天做的更过火了。昨天,他把一杯水倒在晴嫣的椅子上,晴嫣没看到坐上去了,裤子上湿了一大片,和平故意大声说她尿裤子了,所有人都笑了,晴嫣想解释,但所有人都在起哄,她趴在桌上趴了一整个下午。”
班主任说:“你知道晴嫣为什么还愿意留在那里吗?她对我说,每一个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盯着她脸上那小块胎记看,一直以来这都这让她很难受,也很自卑,但和平是第一个从头到尾都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的人,这让她很感动。我想她也是想为和平做点事情,所以刚知道和平母亲去世的消息,就主动跟我说要调座位过去。”
陆也说:“还是不把她换回去吗?这样下去我怕她受不得了。”
班主任摇摇头,说:“我想过,既然这是她的决定,我还是打算尊重她的选择,她如果改变主意了,我会把她换回去的。”
接连着几天,和平的梦里都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喝醉酒的父亲满身酒气的坐在副驾座,母亲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信号灯,绿灯亮了起来,母亲踩下油门,就在瞬间,眼前突然冲出一辆货车,母亲下意识的往副驾打了方向盘,随着一声巨响,母亲的鲜血从翻倒的车内滴下来……
和平从梦中惊醒,脸色煞白的喘着气。
教室的后窗开着,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动了角落的盆栽,也吹开了和平遮到眼睛的头发。
晴嫣眼睛立刻从正在讲课的老师身上转移到和平身上,小声的说:“你没事吧?”
和平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晴嫣,说:“你有病吧,你是不是不会记仇啊,我要怎么欺负你,你才肯走啊!昨天那把破椅子还摔得你不够惨吗?”
晴嫣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昨天摔下去的时候,她用手撑了一下,扭到了手腕,此时她手上还贴着一张药贴,“我又换了把新的椅子。”晴嫣朝和平笑了一下,露出她两颗虎牙,她的眼神依然温柔。
和平的心里一下子就被触动到了,仿佛是在黑暗中行走已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光。
“不可以有愧疚的感觉。”和平心想:“已经欺负了她半个多月了,她的忍耐也一定快到尽头了,一定可以把她赶回去的,我不会让她看到我脆弱的样子,谁都不可以,不管用什么方法。”
和平瞄了一眼桌上的水瓶,对着瓶子把手撩了过去,水瓶被打翻在桌上,瓶中的水全部流到了晴嫣的桌上,水顺着桌子流下来,打湿了晴嫣的衣服。她下意识的向后躲避,椅子的金属支脚在地上滑过,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
“怎么啦?”正在黑板上写字的老师回过头。
“没什么,我不小心打翻杯子了。”晴嫣抱歉的看着老师。
“我故意的,你干嘛还帮我说话?”和平说。
晴嫣用纸巾吸着课本上的水渍,说:“没事的,擦干就好了。”
和平说:“你换过来到现在一直在被我欺负,你一直忍着,你为什么还不走?”
晴嫣吸了吸鼻子,继续擦着弄湿的课本:“因为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我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会变得和从前一样的,我对你有信心。”
和平摇了摇头,说:“我不会那么伟大,我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和平靠在厕所外走廊的窗口,呆呆的看着远处的河流,手上还夹着抽剩下的半支烟。
陆也从他背后走来,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把他推到一边,说:“你他妈给我过来。”
和平甩开陆也的手,整理着被拉扯过的衣摆,疑惑的说:“你干嘛?”
陆也愤怒的把拳头砸在和平耳后的墙壁上,说:“我干嘛?我问你,你在外面是怎么说晴嫣的?”
和平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我说什么了?”
陆也指着和平的鼻子,说:“别跟我装蒜,我知道你最近认识不少小混混。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人言可畏’四个字怎么写啊?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他们说,四班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生是个十足的****,随便给人睡!”
和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他脑中努力回忆着说过的任何可能引人误会的话,“不管你信不信,我没说过这种话,我在别人面前就说过晴嫣一句,那天上体育课,别班有个和我一块打球的人,说远处有个女生一直盯着我,然后我说了一句,我只说,不用管,这个女生最近一直被我欺负,一定是想看我在球场摔跤吧。”
和平不知道,他说完这一句话的同时,那人反问了他一句,“有这么好欺负吗?你不会上过她吧?”
和平完全没有听到这一句,他的注意力都被球场上的情况吸引了,球场上,一个小个子扭到了脚,他的队友招呼着场边的几人中上来一个人顶替。和平回过头来打量了刚和他说过话的那人,说:“我看你也不想上,我上了。”
谁都不会料到,这句实际上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像病毒一样散播开去。短短的几天,晴嫣的名声就被毁的支离破碎。
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平一直回想着陆也愤怒的表情,以及晴嫣那张令人心疼的笑脸,他想着这些,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和平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晴嫣,有一个小混混把她堵在路上,她害怕的把书包挡在胸前。
小混混抓着她的手,口中胡言乱语着:“反正你也随便给人睡,陪我睡一晚……”
和平心中涌起一阵怒火,他握紧拳头,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揍了过去,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块儿。
“你为什么要救我。”晴嫣抽泣着,用手拭去和平嘴角的血迹。
“被我欺负了那么久怎么没见过你哭,别哭了。我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欺负你只是我的特权,其他人都给我去死。”
“谢谢你。”晴嫣擦干眼泪。
和平又看到了晴嫣的笑脸,以及,那两颗小小的虎牙。
那之后,谣言似乎传播的更快了,和平有时去食堂吃饭,都会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真的给人睡了?”、“不会有错的,我听说隔壁班就有人睡过她。”……
和平握紧拳头,朝声音的源头走去。
谣言四起的那几天,和平每天都会打好几架。
从那以后,晴嫣在学校里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和平,她不想跟任何人解释,她知道,越解释越抹黑,只有时间才能把谣言的沙尘带走,让真理的石头重新展露。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在若干年后彻底被人遗忘,也许当人们回忆起那天,只会想起,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刺眼。
那一天,和平没来学校,他在另外一个城市,买了一束花放在他母亲的坟前。
那一天,晴嫣一整个上午都没看到和平。因为这段时间和平老是因为她而和别人打架,她很怕和平会出事,她对和她要好的前桌的女生说:“老师来了帮我请个假,我去找和平,我要告诉他……”
话说到一半,有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过,吹乱了晴嫣的头发,也吹开了她脸上的笑容。她的话语,她的呼吸都被掩在被风吹起的书本的沙沙声中。
晴嫣不知道,她走出校门时,上次遇到的的小混混看到了她,并尾随着她走了很远。在一个没人的地方,那个小混混从背后抱住她,捂住了她口鼻。
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一片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它挡住了阳光,艳阳高照的晴天瞬间阴沉下来。
和平站在母亲的墓碑前,说:“妈妈,你放心,我振作起来了。你知道吗?有个女孩一直陪着我,虽然我一直在欺负她,不过我不会再欺负她了,我想要保护她。你是不是想问,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可好看啦,可惜脸上有一块胎记,不过没关系,她现在也很好看,以后我带她来看你好不好。妈妈,天一下暗下来了,可能要下雨了,我要回去了。我回去了我先跟她道歉,然后我要跟她说,她笑起来真好看,她是我见过最纯白的女生。”
前桌女生手中的笔突然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大片墨水,她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教室里的光线好像暗了下来,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那片正在吞噬着烈日的乌云,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晴嫣刚才说的话,“……我要告诉他我好喜欢他,还有,不要再因为别人说我的话而去打架了,我要告诉他我很干净。”
当有人再次看到晴嫣的时候,她正抱着自己的膝盖,不知所措的坐在地上哭,那绝望的表情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心碎。那被撕破的校服遮不住她身上的抓痕,被地上的灰尘弄脏的白皙的大腿根部还残留着她少女处子的血。
烈日的光暗了下去,天空下起了雨,不再被阳光照耀的学校,谣言又开始滋长。
“今天那女的好像没来上课。”
“是吗?那看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
“你说,她现在会不会还在哪个男人的床上。”
“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