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画室的大巴就会来接我们到城郊的山区去,那里有一个名为“清练”的山口,由此山中的清练瀑布而得名。现在正值八月下旬,气温慢慢消去火气,变得温吞吞,偶尔也会有躁动的秋老虎在夏天的尾巴上小小闹腾一下。我在画室黑暗的小角落里拿着手机飞快地打字,袁舟律的回复一向抓不住重点,令人发指,但每次他都解释说这是传送慢的问题,不是他的错。一阵噼里啪啦下来,纵观我们的群聊天记录。顺便提一下,我们的群聊名称叫做“精神病人吐槽团”,这是两年前建立群聊时四人达成一致决定的。
葱沫(我):我们明天去清练写生
油猫饼(薛定谔):爽歪歪啊,我们这明天考试。你们去几天?
葱沫:本来是两天,后来在我们强烈要求下改成五天了。你有去考的必要吗,给别人留一次得第一名的机会吧
驴肉火烧(袁舟律):文科班不考耶(欠扁的笑)
油猫饼:你们让带亲属吗
葱末:应该可以。不过早餐自备,午餐自费,晚餐自理。
油猫饼:我报名!
驴肉火烧:我也报名。对了,我们这样是不是对方程世有些残忍
葱沫:那么叫上他?
油猫饼:他又不可能连夜飞过来,再说他已经脱离组织很久了
葱沫:也是,你去的话我就不嫁他了
驴肉火烧:你不嫁他,嫁我?
葱沫:滚,打错了!是“不叫他”了啊!该死的输入法(痛哭)
盖世饭(方程世):你们是当我死了吗
我对着屏幕笑成了帕金森综合症,这时我感到原本就很暗的角落变得更暗了一些,一抬头,苏幕遮一头瀑布般长长的黑发正垂到我的脸上,从这个打着底光仰视的角度看上去活像女鬼。“啊!”我叫了一声,险些把手机掷出去。“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苏幕遮优雅地撩起头发,瞬间变回温婉仙子的摸样。“和朋友闲聊啦,他们说明天也想一起到山里去。”我捂着手机解释道。“听上去蛮有意思。”尽管这么说,但我似乎看到苏幕遮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也难怪,苏幕遮的性格有些孤僻,好像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这一点也和薛定谔很像,但薛定谔更幸运,她还有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嘛,他们都是蛮有趣的家伙。”我说。“嗯。也好呀。”苏幕遮笑了笑。
葱沫邀请织夜幕者加入了群聊。
葱沫:我在画室认识的小伙伴,美女哦。
织夜幕者(苏幕遮):大家好~~(害羞)
油猫饼:欢迎加入精神病人吐槽团。(撒花)
盖世饭:欢迎加入精神病人吐槽团。(撒花)
袁舟律:欢迎加入精神病人兔次奥图案。(爱心)
油猫饼:入乡随俗,请把群内昵称改一下,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可以吃的东西~3Q
三萌治(苏幕遮):OK
葱沫:那么明天见吧,早上七点。话说记得来早点,不然赶不上我们的大巴。
油猫饼:明白
驴肉火烧:没问题
盖世饭:一群魂淡!
早上,我费力地提着一堆死沉死沉的画具和日用品到楼下,大巴已经停在那里了,大巴旁边站着的人正是薛定谔,她穿一件星空T恤,脚上是防水的透明马丁靴,还背着巨大的登山包,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袁舟律人呢?”我问,说话间,苏幕遮也从楼上下来了,依旧是那一身素色棉麻衣衫,头发用木发簪盘在后脑勺,很古典的感觉。“他大概又起晚了。”薛定谔扶额叹息,“哦,这就是昨天入伙的苏幕遮同学。”我向薛定谔介绍。“哈咯,我是薛亭鹤,他们叫我薛定谔。”“嗯,听说是理科学霸,好厉害。”“还好啦。”我看了一眼手机,顿时七窍生烟,只见袁舟律在群里说了一句:“不要等我了,你们先走,我一会儿骑着我妈的电驴去追你们……”不用说,这家伙绝对是起晚了。于是我们上了车,我和苏幕遮并排坐在第一排左边的两个位置上,薛定谔和我们隔着一条走道坐在另一边,她旁边坐着一个安静的男生,头发有些天然卷,刘海很蓬松,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没有什么表情,穿着全黑的休闲套装,只从侧脸就看得出很帅气。奇怪了,我之前并没有在画室里见到过这个人。全画室也不过四十多人,坐一辆五十座的大巴绰绰有余,我回过头看了看窗外,开始有些许困意,从这里到清练的车程大概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我们东倒西歪地睡回笼觉。
当我从一次颠簸中猛然惊醒时,正听见周围人在议论着什么,整个车厢有些嘈杂,我转头问薛定谔发生了什么,薛定谔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用大拇指指了指窗外的后视镜,“自己看。”我站起来往后视镜里一瞅,吓出一身冷汗,只见袁舟律这家伙正骑着枚红色的电驴风驰电掣,紧紧贴着大巴右侧疾驰,而他本人似乎处于半梦游状态,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这要是大巴一个急转弯,很有可能就把他撞下山谷去了,“真不要命!骑在车上都能睡着!”我惊呼。“可不是么,我刚才开窗喊过了,但好像不起作用,那家伙戴着耳机。”薛定谔说。“他以为这是疯狂赛车?快停车!”随行的豺狼和虎豹一脸是汗,“不能突然停车,他会撞到车身上的。”薛定谔贴着车窗看了看情况,我感到有些绝望。这时薛定谔转身问车内的所有人,“有谁带着画纸?麻烦贡献一张,多谢。”我和苏幕遮倒是拿着,但是和行李一起放在车下的行李舱了,没办法取。这时候,一直坐在薛定谔旁边的男生迅速从座位下面拎出一个画袋,抽了一张半开大的素描纸出来递给薛定谔,薛定谔谢过后,用红色记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硕大的两句话:“傻X,离车远点!珍爱生命!”。然后她将车窗打开,把写好的纸展开举出窗外,袁舟律看到了这句刺眼的标语,立刻清醒了,他扭头看了看车身,又看了看山路下的深谷,慢慢减速,逐渐被大巴甩到了后面去。我总算松了口气,袁舟律一向胆儿肥,什么吓人的事都干得出来,有时候这个性能救命,有时候却能要命。
“谢咯。”薛定谔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那个男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车子继续平稳前进,袁舟律估计尾随着跟在后面吧,在后视镜中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不久之后,我们到达了半山腰的农家客栈,屋前是一片土路,连接着上山和下山的坡道,屋后是马鹏,饲养着几匹齐刘海的母马,环绕客栈的是几个小水塘,水塘更远一些是一座大桥横跨山谷,从水塘边的露台上可以眺望远处的青山和湍急的河流,这就是我们未来几天里住的地方。午餐之前,袁舟律总算是赶到了,黑眼圈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放大了一倍,“为什么离车那么近?不知道很危险吗?”我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啊,本来是跟在后面的,可是太困了脑子不转了,觉得尾气好熏,就绕到侧面去了,没想那么多。”袁舟律解释。“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困成这样。”“没什么,呵,没什么。”我狐疑地盯着他,一定有猫腻,不过苏幕遮打断了我,“走,这边有几家烤鱼不错,我们先去吃饭吧。”她说,我注意到苏幕遮一出现,袁舟律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然后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苏幕遮。“嘁。”我小声发出一个不明所以的音节,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会觉得有些不爽。
我和苏幕遮、薛定谔同一房间,房间在小楼二层,房间里靠墙并排放了三张床,窗外有一个狭长的开放式阳台。我们放下东西,准备下楼去找袁舟律,然后一起去吃个午餐。走到楼下时,袁舟律已经在楼前等着了。“这次没有迟到。”他说,“当然了,要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我在结尾夸张地提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薛定谔一脸茫然地望向我,苏幕遮则沉默不语。“好啦,也没什么。去吃饭吧。”我摆了摆手,谁都看得出来袁舟律对苏幕遮有点意思,只有薛定谔这种情商捉急的人才毫无知觉。“等一下,我室友也一起。”袁舟律做了个原地不动的手势,“嗯?”我发出疑问。“哦,我以为你们认识呢,他叫柯一泊。”袁舟律说。“柯一泊?这名字让我想起‘柯伊伯带’,太阳系尽头的彗星工厂,冷得要死。”薛定谔戳着太阳穴碎碎念道。袁舟律没再说什么,指了指门外,我认出站在那里的人正是借给薛定谔一张素描纸的男生,此刻正提着一个折叠椅,背着旅行包站在门边。“嗨。”这是见到他以来我头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淡很稳,比午夜FM里男主播的声音更好听,尽管只有一个“嗨”字。我们自动分成了三排,袁舟律和柯一泊走在前面,苏幕遮自己走在中间,而我和薛定谔走在最后,我们先去找一家著名的农家烤鱼馆吃午餐。
我觉得我坐的位置相当尴尬,我正好坐在袁舟律和苏幕遮之间,长方桌对面则是薛定谔和柯一泊,如此诡异的坐法。鱼馆的座位都是露天的,我们的桌子靠近池塘,准确的说是就贴在池塘边上,坐在这里向水塘里望去,可以看见金红色的锦鲤在翠绿的水中成群地游动着,那色彩绚丽得像一幅油画。“柯一泊,以前在画室里怎么没有见过你啊。”我率先开口缓解一下气氛,“我在深宿大学读书,假期来画室简单学一学,我是昨天晚上才刚到画室。”他说,我愣了一下,“所以就一起来写生了啊。”“能考到深宿,好厉害啊,那可是本市排第一,全国排第三的名牌大学,你学什么专业?”袁舟律插了一嘴。“天文。”柯一泊用筷子完美地从鱼骨上剥下一块鱼肉,“和你的名字很般配。”薛定谔也插了一句。“大一?”“开学大二。”谈话间,我们很快消灭掉了一整条烤鱼,“哦,对了,怎么突然想起学画画了呢。”我擦着嘴问柯一泊。“以前就喜欢,现在作为业余爱好了。”柯一泊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腼腆。苏幕遮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闷声吃着,但从她盘子里的痕迹来看,她其实并没有吃多少。袁舟律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吃饭聊天两不误,有时他想要掠过我去看一眼苏幕遮,却被我墙一般的身躯挡住了视线,只好悻悻地转回身去。就这样我们十分别扭地吃完了一顿饭,可能是因为新伙伴的加入,原本极为放纵不羁的袁舟律也收敛了许多,薛定谔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她的毒舌神功。
那天下午,我们画室全体沿着山路爬到接近山巅的地方,最后驻扎在一处宽广的水域边写生。我嫌箱子太重,所以没有背色彩工具,只好拿着碳铅笔缩在一边画速写。苏幕遮和柯一泊的身边络绎不绝地有众人围观着,柯一泊作为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居然画得这么好,无论是雅致的用色还是笔触的娴熟度都无可挑剔。而苏幕遮的画则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荒诞与怪异,她的色彩阴郁沉重,夸张变形的风景如同幽冥世界,这种古怪的画风实在很难与她温婉的外表联系在一起。我顿时心生绝望,为什么我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群光芒四射的大神呢,而自己却这么渺小,大概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吧。薛定谔也上手开画,她借了几张我的大开纸,又问柯一泊借了一小盒水彩,至于怎么调色,她用由塑料袋加速写板做成了一个简易调色板。那时候,薛定谔的色彩天分也充分展现了出来,鲜明且对比强烈的颜色在纸上碰撞着,看得我心惊肉跳,却也意外得赏心悦目。如果说苏幕遮的画是盘踞在你脑海中晦暗得化不开的雾气,那么薛定谔的画无疑就像是直接向静脉中注射一剂远超致死量的LSD。
我那件紫得发黑的外套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脏兮兮的,大概是上山时在树枝上擦到了泥土和露水吧,这件便宜货是在路边摊上买的,就为了写生时可以放开糟蹋而不必担心毁了衣服。我把外套泡在山涧水库潺潺的清水里涮了几下,从此更加坚定了“便宜没好货”的信念,那货的纤维里不断渗出紫红色汁液,源源不断地汇入水流中,着实让我为自己的皮肤担忧了一把,“不要污染环境。”薛定谔瞥了我一眼。随后,我找了一个废拖把做晾衣杆,把紫黑的队服挂在水域边的大槐树上。但是事实是,那件外套直到我们最终打道回府时也没有被晾干。那天,我们大队人马就那样坐在水畔,画着各自的心事,凉丝丝的山风和凉水在盛夏时节,一片绿意盎然。我自己画的是什么早已经被忘记了,只记得,我们走山路时,每个人头上都插着被我叫做“呆毛”的狗尾巴草,俨然成了一种风尚,从山路上一路疯跑下来,那时候路边绯红的蜀葵花开得正好。跑了很久以后,我太热了,就买了一瓶冰水用毛巾包着贴在脖子上降温,但回到客栈时依旧汗流浃背。那天傍晚,我们在客栈边的露台上,围坐在一个大圆桌边一起吃农家饭,对面寸草不生的山上五彩斑斓的垃圾清晰可见。我清楚地记得,那顿饭我完全是被辣饱了,原来农家没有颜色的小辣椒是这么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