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尽头。
地铁里的风一下子扑了满面,让她的领口鼓胀起来,灌满了她的身体。她目睹那辆吞噬人的大猫,呼啸着从面前驶过,站稳,然后和其他所有无精打采东倒西歪的人一起,蜂群般涌入。前胸贴着后背,肚子贴着屁股,听着大猫叮叮叮叮地提醒关门。门合上,一只鼓鼓囊囊的集装箱,一艘载了无数猥琐卑微偷渡客的大船,呼啦一声起飞,向着末日洞穴而去。
外面的山山海海的人景在提速的过程中,被撕裂开,成了一道影。再在突然的某一刻,一切都没了,遁入黑暗虚空。这样一遍一遍,在每一站,每一天,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播出。
她听见近处的显示屏嗞拉嗞拉地罢工,花的绿的图案人影在里面磕磕巴巴地上场再消失不见。她强迫自己转开眼。
在满车厢累累的倦意,淡淡的汗味,打着瞌睡的男男女女,头一点一点的泛头皮屑皮肤糙黑的中年妇女,泥鳅一样在大人腿中间蹿的挂鼻涕的小男孩,故意扯嗓门大谈女明星的年轻男人哈伦牛仔裤挂着裤裆,染两撮黄毛,“那女的就是一马桶,谁丫都能上”,中年男人头发油光锃亮,眼光巴巴地粘着面前的座位,手指特别粗壮、脸上好像蒙了一层抹不掉的灰的工人就在那位子睡着,不自觉地狠狠皱着眉。
在所有这些不相干的躁动与无聊之中,在所有这些木然的、默默无闻的、千篇一律的、一人吐出另外一人吸进的污浊空气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
像打了个激灵。像一滴水滴到了额头上,灵魂出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并且有了一张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的脸。
2.
“我和她分了。这回是真的了。”
小刀瘦了。腮帮子凹下去,西装下面有点逛荡,这样一想上大学的时候,他应该还算婴儿肥吧。铜锅刚满汤就是这么一句,听得饭桌上三个人都有点愣。
她正想反应,却没筱德快,“分了也好。你本来也够折磨的,不是,都折磨,你们俩在一起就互相折磨。服务员?”招手,又问问小刀,“先上两瓶?”
“你可开车来的。”小刀说。
学校旁边这家火锅店生意都是让学生们捧起来的。一大帮人,能吃的,男人,年轻男人,要囫囵吞枣再就上绿瓶啤酒,也就是火锅店了。而今放眼望去,一桌一桌的也还是学生,冒着那种小脏小乱满不在乎的热气,只不过再也没有他们熟悉的面孔了。
毕业五年,就算是泡师妹那一路子的,估计也很难有熟面孔了吧。
然而顾灼尔还是看见有个穿背心的,做作地搓一把头发,扬手招服务员。一边理寸头的,还是穷显摆用筷子开啤酒瓶瓶盖,开开了雪绒绒的啤酒沫冒一手。也还是那么一圈人刀枪剑戟地搏斗,抢肉吃,不修边幅的大裤衩和胶底拖鞋。她看着,那么轻车熟路的一幕一幕却有点恍惚——已经离他们那么远了。
毕了业以后就再没吃过这种饭,就是这种闹哄哄的,所有人都不用担心说错话的,不用时刻备着心眼的,这种饭,再没机会吃。毕了业吃的饭都得带着心去,夹菜、敬酒、客套话一一都各有门道规矩。甭管好人坏人彼此之间都隔了一层塑料保鲜膜,摸上去油腻腻地滑手。同事关系再怎么好也不会有睡在你隔壁床的兄弟亲,大家面上不说,心里却都埋着条条暗线。那样的饭,刚开始吃别说吃饱吃痛快,简直吃到一半就想走。
尤其是顾灼尔一毕业刚进的那家公司,在里头做文案,鱼龙混杂好多人。第一场全公司饭局上,关于她的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
你学什么的啊?
新闻。
哪儿毕业的啊?
X大。
哟,那干嘛上我们这儿啊?
哟,那干嘛做这个啊?
哟,张总不在吧……那你做点什么不好啊?
还有那么一句看着她右手无名指必说的:
不得了,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啊?
你才多大就结婚了啊?
你都结婚了啊?真够牛的。
带着那种绝逼不是觉得你牛的眼神,最后刮你一眼,翩翩而去。
而所有那些当时觉得无比残酷的,也都不知不觉就习惯。当时的所知所觉,也都被强行扔进铁箱,上好铁锁,埋到村口杏树底全当遗忘过去。
到现在,毕业五年后的顾灼尔,就只有懵懂茫然地看着不远的那一桌。残酷还没到来,盛夏还在现在。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只绿皮酒瓶。直到被筱德拍了拍,叫她注意听。
“我和绵绵本来就不合适,筱德也知道。”
小刀望一眼铜锅热气,眼神洒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老吵架,老提分手,谈了这七年不知道提了多少次。每次闹完以后合好,心里一边是高兴,一边就忌惮,总想着这次好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能撑多久撑到下次吵架闹分手?不知道。七年了都这样,挺难的。”
小刀和绵绵,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洋娃娃一样圆脸大眼,学校里走在一块都冒着花香仙气,脚底都沾不着地面的。有多少姑娘想拆散,有多少畏缩男暗地里蠢蠢欲动。一对漂亮雕塑,顾灼尔也从没想过他们分。
小刀筷子上的肉由红变灰,往麻酱缸里一泡,麻酱也飞出来差点溅到白衬衫。她看着,才觉得他好像也很普通,也就是一个普通人。
筱德说,小刀正好出差来北京,你今天不加班吧?
她说应该吧,得看。
一边校着手上的稿子,一边心里却还隐隐期待着真的别加班,好来围观一下几年不见的帅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是不是还那么帅,手里一把烂桃花?是不是迎新的展台一站,还有刚入校的小学妹红着脸上来告白,把他们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谁知道却让她围观到一个普通人。
麻酱差点飞出来溅上衬衫,就这么平凡。
“可是不是连异地都已经熬过去了……?”顾灼尔轻轻说。
毕业以后绵绵去了美国读书,小刀去了上海工作,两年后绵绵到香港,再过一年小刀也终于调来重聚,再过两年小刀又调回上海,绵绵跟过来。你追我跑,一直是这么一场足够折腾的游戏。折腾得把在学校里腻味两年积攒下来的甜蜜都给消耗殆尽。
可是不是连这样都已经熬过去了?
“是。”然后小刀就不说话了。
“别问了别问了,分都分了,”筱德打圆场。“本来她家里和你家里也不合适,她家不是还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小刀默默点头,“再加上异地,飞来飞去的机票钱……”
“她这次拿了个在北京的OFFER。”小刀突然打断筱德说。
好像这才是那张一决胜负的王牌。
“她说啊,异地了这么多年,不想再异地了,让我跟她过来,要么就分手。我想了想,上海的工作我不能辞了吧,而且……这么多年了也实在是……累,是真累。几乎就没有不累的时候。就说那还是分了吧。”
仰头把茶杯喝干了,没有酒。顾灼尔盯着小刀那张脸,总觉得怎么能这么普通呢,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时候多么漂亮的两个人啊,叫筱德的照相功夫一拍,分明是从杂志里走下来的。几个人一起拍筱德的十分钟故事小片,小刀和绵绵主演,一抬头,一转眼,两副画面剪在一起,若无其事交错过去的眼神也能让人心里一颤。
她也就只是听筱德随口说说,笑呵呵地说这俩人啊,成天到晚闹分手呢,她心里就补一句那又怎么样呢。就算小刀在电话里跟筱德稀里哗啦地哭,在外边小广场上几个兄弟陪着稀里哗啦地哭,就算绵绵自己跑到外面喝酒,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夜里三点叫别的兄弟打车接她回。就算一次又一次地说,“这回应该是真的了”,“这回是真的”,她也总觉得,怎么可能呢?不是小刀随便说句心脏疼,提到“心肌炎”三个字,也算种吸引注意的夸张,绵绵就一夜没睡,网上查各种症状,第二天拉去医院里看么。不是绵绵生日,小刀亲手做一个走马灯,里面各种两人一起的大头贴照片,转起来就连成线么。分不了的,她嘟嘟嘴和筱德说,我觉得他们俩才分不了,怎么办呀,他们两个这么好。
好什么好,都吵成这样了,没有咱们俩好吧?筱德说这话的时候带一抹又骄傲又不敢显出来的笑,好像怕太得瑟了就把什么东西给得瑟走。就紧紧攥一攥顾灼尔的手,在图书馆前头的康庄大道上,两个人蹦蹦跳跳的像两个幼儿园小朋友。
好像调节气氛,小刀拿手机给他们俩看照片,“你看,这是奶黄包。”
奶黄包在手机屏幕上摇晃着一身黄油油的卷毛,蜷着喵星人两只肉嘟嘟的小爪子。那是他们两个一起收养的小猫。
“那现在谁养她啊?”筱德说。
“我养,这么小的猫带上飞机肯定就死了,在上海都是我背个包带她出去的,绵绵就只负责照相。”他说完还笑笑,那种经典的分了手以后沧海桑田的笑。顾灼尔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就那么一瞬间,她才明白过来看小刀看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的原因——是因为他身边没有绵绵了啊。
帅哥美女相映成辉,那些并肩而立才有的光芒万丈,分开以后,不过就是两个淹没人海的路人而已。
“怎么了你?”筱德问。
“袁来要从美国回来了。薛宁结婚要请客吃饭。”顾灼尔翻着手机短信,“你看今天一和老同学见面,这些人就都跑出来了。”
“是啊。”
他们沉默一会儿。
“怎么了啊你?”
“没怎么,你这车是问小马哥借的?”
“是。他刚买的,二十来万吧……”
“好开么?”
“好开。”
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变成黄灯变成红灯,一站一停。
“你就说吧。”筱德说。
“没怎么。下午估计还有选题会,你从前头上三环吧。”
“好。”
车头拐上大道,车头拐下小道,全是灰蒙蒙的立交桥。
“你别受影响啊。”筱德说。
顾灼尔扑哧一下笑了,原来你还懂啊。小刀和绵绵在学校的时候,每次闹她也跟着郁闷,每次好她也跟着高兴,弄得筱德说她有毛病,老被他们俩影响啊你,以后不跟你说了。我就是害怕嘛,顾灼尔说。怕什么啊你,筱德就拍拍她的头。
“还是缺钱。”毕业五年后的筱德踩下刹车,顾灼尔不笑了。
“缺钱啊……如果小刀有的是钱,还不是什么地方都一样,辞掉工作跟绵绵就来北京了,要能住大房开好车,绵绵她爸妈还能不同意?或者在上海买一房也行,绵绵就不用上班了,还上什么班?不是照样好好在一起。还是得挣钱啊……”
绿灯亮,绿色的银子闪闪发光。所有人大摇大摆地通过,称心如意,八字外撇,绿色的硬币纸钞支票发出盈盈野鬼的绿光。
就是因为钱吧。既然你说是这样,就是这样。
3.
就快要下班,新闻部的几个记者从她身边走过。年轻的几个,还是学校打扮,格子衬衫与T恤,脚踩一双运动鞋。几张朴素的脸,让人看去总以为回到了学校,热火朝天的不知在聊些什么,NICO充满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顾灼尔转过来,继续面对屏幕,荧光闪闪。嗖地一下滚轮滑下来,屏幕上花红柳绿的品牌图就全变模糊。
跳到这家时尚杂志到现在算才有半年,原因很简单,就为每月多给的那一千块钱。顾灼尔知道,自己的所谓职业路线可谓是全无规划一团糟。毕业先做了两年文案,实在忍不下去就跑去做新闻杂志编辑,干了两年好不容易不再当助理,又跳了槽改在时尚杂志做专题。那些稳当当不换工作的,到了这个年纪很多都就快升经理,而她,却总是就差那么最后一口气。每次都强忍着强忍着,忍到麻木习惯,却还是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而更可悲的是,每一次辞职,除了胸中一腔愤懑在短短几秒内得到发泄,剩下的都是更大面积的迷茫、空虚。这迷茫与空虚一直蔓延到她的下一份工作里,让她的新同事们都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也幸好有这色调在,她才能昏头昏脑地暂且做下去。
“你这包,该换换了吧。”
NICO在把一整天从头到脚抱怨一遍之后BINGO爆出“每日一句”,今天出现在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嗯,准备要换了。”那么也就例行公事地再应付一遍。
饮水机旁边还聚着那几个新闻部的年轻记者,格子衬衫加仔裤,顾灼尔有时也希望加入他们的队。但其实时尚也无所谓,新闻也无所谓,财经也无所谓,旅游也无所谓。电视台、广播台、还是报纸全都无所谓。到了这个地步,每天只求别加班加太狠,地铁别突然坏在半路,没有意外就谢天谢地了。
不是失望或绝望,而是压根没往那边想。迎着蔚蓝色的灿烂晨光,几百万行尸走肉走在这个城市的条条大路上。
年轻记者有的说“今天还算太平。”有的说“走吧回去。”
有人点开手机新闻更新,“史铁生死了啊。”“我看我看……”他们说着走远了。
她愣住。
应该转身,再跟上去听听。
回到隔间里KEVIN也在,和NICO两个人好一番交头接耳,打情骂俏,被“流程”赵笛每次路过叫成狗男女。
“别说了,我这边也可烦了,明天又得跑一天。刚看了那些寄来的,没几个能用。你说他们家怎么那么丑啊……”KEVIN拎起NICO桌上一张品牌图,正巧被NICO打断,“怎么满屏都是这个史铁生死了的消息啊。”
她再次愣住。这下确定了。三个字的名字,跟着“死了”两个字。
这下,她真的听得清清楚楚。
“是啊,老爷子病了好久了。过去了也是个解脱。”KEVIN挑一本最薄的杂志当扇子,“这天气这么热,都九月份了还跟盛夏一样,能不死么?别说他了,我都快不行了。”
“那你怎么还穿这么多?”NICO掀着他的衣服往里看,摸摸质料成了职业习惯。
“这件打折买的,原价2300呢,你猜我多少拿的?”KEVIN笑嘻嘻的。
“1800?”
“1300!”
“真的假的?带我去啊,”NICO满眼放光,“你可得带我去。”KEVIN得意洋洋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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