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遇到相熟的人,熟到他可以放心吐露的。他就会和袁来说,其实我老婆,我真的觉得还是没有感觉,没有感觉的话我怎么能不在面对她的时候烦躁?我真的无法做到像她那样,像她那样?说实在的,那也太现实了吧。生活怎么能就仅仅是像她那样呢。你知不知道这种感觉怎么也缓解不了,又要朝夕面对,真的是很苦,很苦闷的。你懂不懂。
要是换作你,该多好。理解我的你,善良又如河奔涌的你,心有灵犀的你,该有多好。我的梦想,就是和你……就是和你……如果对你这都不算爱,那还能是什么?
可是又不离开她啊,怎么离开她?只能抓起背包去西藏。拍下许多美丽而又多情的照片,如河般隽永的。捧场的人摁下“喜欢”的按钮,说你一个人跑那么远,走那么险,好厉害,真是有勇气的人。真是有勇气啊。
其实你和你老婆,是一路人啊。
当然。
你比她要没胆得多。
薛宁的嘴唇上,搭着袁来两根细葱样白的手指,不用再说。她仍款款在笑,一点点钻出被子,逼近他如妖娆美女蛇,“下次呢……”她柔柔说道,“没有胆实现,就不要再提梦想这个词啦。别用你什么狗话都能吐出来的嘴,脏了这个美好的词汇。”
薛宁后退两步,彻底哑然。
“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两小无猜,水泥雕塑,不是所有电影所有人都配说“喜欢”二字。袁来拉开门,风灌进来,映着凄厉的红唇绝美,“照镜子去,看看你那张懦夫的脸。”
6.
“晓辰他们都忙坏了。”姜川一坐下就说。他收到顾灼尔短信,问他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他到的时候,只有几桌子人零零散散。桌面上有水渍,顾灼尔还是用指尖沾着画画,和一直以来没什么两样。所以他也觉得,大概只是吃顿饭而已。
于是他就给她讲了梁晓辰,讲她写了一封长长的短信劝王草飞回来。还有凡一舟,这傻姑娘以为王草飞还在因为表白被拒而气自己。她一边抱怨说排练的时候她明明对王草飞够好的了,一边还是乖乖写了封超长邮件发给王草飞,希望他顾全大局。当然,发给姜川的短信内容他不至于全念给顾灼尔听,里面那女孩自娱自乐的调侃,他上着班的时候读读也是一乐。而那封邮件,女孩还故意发给他看了,让他站在男人的角度,看看写得够不够有说服力。还附加一句,“一样的二十几岁,他怎么就比你显得幼稚这么多?”你当然是满满的不屑他了,姜川自然是没有说。想起那封故作腔调的邮件,姜川苦笑,嘴上却说“她写东西文笔跟你还挺像的。”
顾灼尔有一阵却没接这话。
姜川抬起头。
“为什么拿她跟我比?”他撞上她的眼睛。
“只是文笔像。怎么,都是徐思思啊。”他隐隐觉得有些什么。
他等着她说。
几道菜上来,姜川也不管顾灼尔吃还是不吃,突突突机关枪一样地说。她的脾气他还能不了解么。得把话都堆起来,堆得她没了空气就要窒息,这样才行,这样她才有可能做伸手打断的那个。
“晓辰昨天给我发短信,说王草飞对短信和邮件一概都没有回。去他宿舍,没人。在学校里走也遇不上。还说叫化学系的其他同学去打听了他们专业课的教室,去到也发现他没去上课。反正就是这人凭空消失了。晓辰说她都在考虑换人了,实在实在不行,就只能再找个男生来演。不过那样还是成本太大,排练进度耽误太多,最后上台估计都成问题。我也劝她,再试试王草飞……”
“我也想和你说,让你去劝劝王草飞。”她打断他了。
“我?”姜川不明白,“我和这小子关系可不怎么好,虽然他不知道我和一舟的事吧……”
“他知道了。”顾灼尔轻轻地说。
“什么?”
“他知道了。是我告诉他的。”
“我跟他说……我上来先跟他道歉,说之前那次通排我太急了,其实也知道他表白刚被一舟拒掉,心情不好,不该那么着急。然后……我就问他,是不是还喜欢一舟,想借着排练多和她在一起,之后再试一次,也许就能成。他没否认。我就跟他说,你这样没用的,一舟其实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会拒绝你。她喜欢的人是姜川。”
姜川看着顾灼尔,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一时没说上来话。然后过了一会儿,问我,可是姜川不是有老婆孩子么?还没等我回答,又说,那姜川有没有跟凡一舟说他们俩不可能?”
姜川瞪着顾灼尔。
“我就说,如果他说了的话,一舟还会这么死死抓着他不放么?”
几刻沉默。姜川动了动筷子,还是放下了。“我真不明白。”他说。“你怎么会想到跟王草飞说这个?你跟他说……?我告诉过你,一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跟我的这些事,她跟梁晓辰也都没说过。你这么说了王草飞得怎么看一舟?”
他说得够平淡的了。
“我只是想让王草飞知道实情,别再傻愣愣地被蒙在鼓里了。是,我是不该把一舟和你的事说出去。可他喜欢凡一舟,有勇气表白的男孩现在不多了,难道不该让他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被拒绝?”
顾灼尔却很激动。
“那这句话呢……”姜川还是说得平淡,连冷都谈不上,“你说我没拒绝过一舟?你这是不是暗示是什么?你这话里的暗示三岁小孩都读得懂,你还不知道么?”
那语气简直是充满仁慈的了。
顾灼尔没以为他会这么直接,迟疑了一下,“这句话是我说错了。我只是想,如果把你们俩说得夸张一点,他也许就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说了,你不是也很希望一舟能别再缠着你了么?那王草飞,他说不定能帮得上忙呢?反正你叫我劝,我是说服不了……”
饭桌上一时间没人说话。姜川也不怒,倒衬得顾灼尔的激动莫名其妙了。他只是沉着脸,末了轻轻摇头,夹菜。与此同时也听见顾灼尔的小蚊子声嗡嗡响起,“对不起。我有点太想和那小孩搞好关系了,就一时没刹住。你也知道我们之前关系有多僵。而且说实话,他表白失败什么的,我也有点可怜他……总之当时脑子是乱的,没想……”
“灼尔,”姜川叫她,她停住,看着他的眼睛,“你嫉妒一舟。”
一个判断句。没有问你是不是嫉妒一舟,没有猜测你是嫉妒一舟吧,只是肯定语气,句号。
既然是姜川,那么就没有装假的必要了。
“你没看见她有多好。”她说得很快,短促地一笑。笑完,也不再吃饭,就是一呼一吸,干愣着。眼角也许有一点酝酿出的虚情假意的泪光。姜川看见那泪光,心里像扎了一根小刺。不痛,只是痒痒的折磨人。
“天啊,我,一个二十七岁的人了,有工作,有老公,不说什么都不愁不缺,但至少有地方住吃得饱饭能自食其力了,居然会嫉妒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个比我小了十岁的丫头,还在上大学。你说我是不是特可笑啊?”
姜川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大学有什么好?吃食堂那些破菜,每天都吃吃得都想吐。住宿舍里,跟好几个人住在一块,一点儿隐私都没有。我们那个时候,洗澡都要提着筐出去,走老远的路去澡堂。你知道吗?冬天也得这么走。每次到了九十点人特多,澡堂里雾气腾腾,笼罩着好多裸女,环肥燕瘦的。我就想,我以后这辈子,和这么多青春裸露的女性肉体共处一室的机会,还有多少啊?”
她笑着伸手到眼角,又没有动,似乎如果真的抹了,就代表那里真的有泪了。但也许没有吧,也许都只是虚情假意呢?人不都喜欢在怀念旧时光的时候故作一番感性么?
“惟一有点好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对未来的一切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觉得有可能。马克·扎克伯格也有可能,没准明天就做出个网站扬名天下了。到时候岂止上百上千万,那是上亿的生意,到时候谁还在乎那个拒绝过你的前女友呢。就说没那么狂吧,总觉得不跟别人争位子争排名、不跟别人比谁有钱谁有的是钱,当个特别的人总行吧?跟别人都不一样总行吧?被别人刮目相看……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么?”顾灼尔笑着看向姜川,“你说得没错,我是嫉妒。丢脸吧?够可以的,嫉妒一个那么小的女孩。”
“一舟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当然了,当然了。”不是连你也不忍心拒绝她么。不是连你也在接她电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柔声细气么。
“她和你当年上大学的时候,还真有那么几分像呢。”
“是啊是啊。”有什么所谓呢,你再多说几遍也没所谓了。
“你也知道啊,我就是嫉妒她嘛,才做出来这些事。像一夜回到高中了,小女生打架看不对眼?不就是一夜回到初高中了么?”
“但你知不知道啊。”
“但你知不知道其实就算有这些,”就算有这些你和她之间的微妙,这些她是个漂亮的、多情的、戏剧化的、没在人前出过丑受过窘的……
“就算她都有这些、这些优点,那也没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她真正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她真正让我生气的……真正让我受不了的……”
姜川等着。
“是她跟我说,灼尔,我一直想成为的,就是你那样的人啊。”
一件硕大无朋的荒唐事,可笑到肆无忌惮了,“她怎么可以这么说啊。你听听这句话,她怎么可以这样说?”
一阵沉默。姜川伸手,握住了桌面上顾灼尔的手。
“她还不懂。”他淡淡地说。
那么你懂么?你的眼睛永远从容,你的眉毛永远自信,你的鼻梁永远说着冷静潇洒。如果她是某个版本的我,那么你又是哪个版本的他?我说的,是那个连我的手都不敢牵,看见我无聊就自责得好像全天下就你得负责讨我高兴的少年啊。
那么你懂么?当我一步一步为了钱这东西而挣扎,没背景,没资历,一毕业就被人家大家生生打回“普通”这个大原型。为了我从小到大最不齿最不屑的东西打一份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意义的工。是啊,钱。我小时候就敢说我不屑它,不惜得要它,看不起它,现在是我一天到晚供着它。因为我也要活啊。有时候都不觉得自己赚的是钱,赚的是这条脏兮兮累垮垮但还得撑着下去的贱命吧。虽然也知道三十岁以前么,不都是这样么。每个人不是都仇恨自己的工作,觉得自己做的事任何价值都没有,骂老板骂同事骂整条无聊人生,每晚做着梦都咬牙切齿想辞职么?可就是这样,就是什么什么都知道了,心里还是偶尔有火,像诈尸的鬼,要花多大力气才能重新把它摁回水泥棺材呢。而亲爱的一舟姑娘有的是钱,有的是信用卡,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就意味着自由了,那就意味着她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红着眼睛掉着头发地渴望自由了。
那么你懂当我为了维持一个家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装进几千年流转人间魔界的大框框里,学着接受“老婆”二字里应该有的所有套路和规矩,学着那些我最看不起的“御夫术”、“指南”、“相处法则”,还要假装感兴趣地和别的老婆讨论,一副点头喝彩的神情。当我不得不看着我最最珍贵的感情,一点一滴变成相处的技术,变成抵抗风险的手段,变成麻木无情的责任,被这个残酷优美有板有眼的世界拖累得满目疮痍。而她还有一整个火热的心窝子可掏,一整个奋不顾身的身体可送。就算摔成稀巴烂还是可以收拾干净,从头来过。青春不是还可以纵容你再跳个楼,再割回脉,再粉身碎骨也就是拍拍屁股从头来过?
那她又怎么知道我是谁呢。而你呢?而姜川你懂么?
而她还说,你就是我想成为的人呢。
“她成为不了你的。”姜川松开了手。安慰那么短,手面上再有热度也没了。温热散得很快很快,永远比你意料之中要快得多。
窗户外面都是灰的人,窗户里面都是无人的沉默。顾灼尔眼皮跳了一瞬,她等着,也许姜川还会说什么,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她决定放弃了,开始吃吧,吃饭睡觉,天经地义。而他的话,就在这时候才像火堆里突然断掉的一根柴,喀嚓一声。
“她要怎么成为你啊,你对什么都不甘心。”
姜川说。说的时候淡淡看她,后又把目光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