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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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们谁又知道生命这道难题的答案(2)

“回去吧。”顾灼尔转身走,姜川紧两步跟上,什么都没来得及。穿过狭窄阴暗的走廊,发黄的瓷砖一块块路过,打照面的实习护士累得睡眼惺忪,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他们就到了袁来的房间门口。刚要进,顾灼尔却伸手拦下来。他探头一望,透过门上的方窗,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袁来床边,正往下坐。

他不知道是谁,只听见顾灼尔喃喃地说,“钟昊明。”

3.

筱德比着日历,对某些日子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顾灼尔是一月份生日,大一上她十八岁,大一下她十九岁。大一下她参加戏剧节,他也参加,他们两个认识,开始好。大二上学期结束,他们俩一起过了顾灼尔的二十岁生日。

对,没有错。

那么,还有一件事要弄清。

他打开电脑,登陆那个荒废了的社交网站,输入女孩的名字。梁晓辰。她来家里的那天顾灼尔提前知会过,这三个字不会错。

果然,相册里面的照片很轻易就找到。他看着站在顾灼尔旁边的男人。

“我们的两大顾问,灼尔姐&姜川哥。”这是梁晓辰的评语。

对。那么就都没错了。

手里的红色盒子打开,二十只纸质的玫瑰花没有枯萎。二十岁,她和他一起过的生日。盒子的表面上写着:

生日快乐。

姜川

他想起他们的相遇,明亮灯光下他偏过头望她,“最佳男演员”的奖状牌子被他抱在手里。他迎着明亮灯光过去,“嘿,你叫……”“顾灼尔。”“对,我知道,戏真不错。”她笑得露出牙齿,“可惜只是第三名”。拥抱的时候她手里的牌子和他的一起,隔开柔软的身体,铬了他的胃。

三年之后,她拉他坐在学校的广场上,给她看录取的邮件。没等他看完就说,我还是不出国了吧,舍不得你。两个人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支黄色的打火机。“再说太贵了,不想花他们那么多钱。”点燃的信封稍了短短两秒就灭。

他想起在一起的五年之后,夜里醒来看她在电脑边翻译稿子。屏幕的电子灯光下她像尸体般僵硬,同样映亮的还有桌上抗抑郁的药瓶。他说,你在干什么。她说,稿费又被拖了,好像连刊都要停了。说完呵呵笑了两声。“没关系你睡吧,明早还要去医院。”她边打字边说。

七年以后,他们商量是搬家还是要孩子。刚决定要搬家,就又改了主意还是要孩子。他现在都快想不清楚最后决定的,到底是搬家还是要孩子。

二十支玫瑰旁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白色盒子。某某长效避孕片。他拿起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4.

“这篇里的女主人公还挺有意思。”顾灼尔嗯了一声,脸上还在发红。

在“博尔赫斯的花园”喝着咖啡,他们已经一起讨论了好几篇。墨镜后面的麦子茴目光仍旧炯炯,散发着方才在书店沙龙讲座里没有尽兴的热气。

“这个故事平淡的调子像日本电影,一个女人在死前回望自己的一生……”麦子茴一页一页翻,平板电脑里好像装着一个生杀大权完全由她掌握的小人国,“……但我看到这样的故事,我就会有疑问说,这样的平淡是她真正拥有的吗?还是她装饰出来自我安慰的借口?”

“你看这个女人,丈夫在战争中失踪没回来对吧?就用她的整个后半生,在家,在原来的地方,打扮成年轻时的样子永远穿那一身衣服,等着这个丈夫。她相信这个男人一定会回来。这可以是一个表现信念的小说,不过,她的心中就没有斗争么?”

“我是觉得……她是一个信念非常坚定的人。一旦产生了‘我的丈夫绝不会死’这种信念,再加上他们原来关系那么亲密……她就会在这个想法的坚持下活一辈子……”

麦子茴笑了。

“这里就显出作者,也就是你,想法还是比较单纯的。”

“信念,恰恰是要经过动摇,经过考验,再重新找回来,才更动人。”

麦子茴尖尖的指甲触到那片小人国的天空,好像一只芭蕾舞者的脚尖在冰面上滑。

“比方说,这个女人,”手指滑开了优美的圈,“她在战前不是一直在努力成为世界顶级的甜点师吗?可是战后呢,停了,没有再继续,你看这里写了邀请她去维也纳做甜点的事情,她看也不看就拒绝了……她之前那么强烈的渴望,就这么放手扔掉了?甘于每天给自己孩子做蛋糕?这中间是不是应该有动摇和考验?心理的起伏……要抓住……”

“比如说啊,”她托起下巴来,手指和她的脸颊完美地贴在一起,像印头鱼与鲨鱼的关系,“可能这个女人,一开始一直以为自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老公回来,是在做一件非常正义的事。不是说那种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正义,说的是内心认可是‘正确’的那种正义。她认为为了这个男人,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她选择了放弃自己生命的全部价值,无穷无尽地去等待,这种方式是对爱情的忠诚。但是呢,你有没有想过……”

“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在爱情和梦想之间做了艰难的选择题,为了伟大的爱情,而放弃了伟大的梦想。但是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会不会是恰好相反的过程呢?”

“像是她在追寻梦想的路途上遇到了阻力,对成为世界一流的甜点师丧失了信心,觉得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太难了,需要花费太多力气了,尤其是需要不断地与外在现实进行抗争。她自己先累了,先软弱了。关于内心安宁的说辞,只不过是她在惰性的诱惑下放弃了成为甜点师的梦想,之后再把爱情当作崇高的借口罢了。”

麦子茴说完,好像指挥完一曲交响曲,简直比方才的讲座还要精彩。漂亮的鱼尾纹很快找到新目标,琢磨起墙上的照片与海报,自言自语着这一张是这家店主哪年哪月由我陪着去买的,那一张又是哪一部我曾经写过影评的片,女主演的经纪人还特别打电话来,气势汹汹……

麦子茴那样自我为中心的人,当然不会意识到,在她热情洋溢的长篇累牍中,对面这个姑娘,是怎样一直沉默着。

5.

进门之前最后再看一眼门口的胶垫。毛脏了,像整天在外面野的猫,该拿进去洗。可是今天,这一刻,顾灼尔觉得,她不想弯腰把它拿起来。眼前浮现出来麦子茴的脸,那张自信满满的脸说谁知道爱情是不是你的借口。然后是姜川的,那只拿烟的修长的手说你不都是为了谁。

她要和筱德说,我要辞职,我要写作。给我一年的时间吧。一年之后我重新开始找工作,找一份清淡一点的,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的。我不要再放弃了。

我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下去了。

她放开手指,拧钥匙,开门。

放零碎的台子上,摆着一只盒子。

红色的,大红那种颜色。

她感到心脏收紧。

盒子上写,“生日快乐姜川”。

脑子就这样飞快地转起来。转得像直升机的桨,一圈一圈,就要飞起来了。

如果他问,那她就说,是,这是一个过去追我的人,在你之前。我们只好了一小段,时间特别短,严格来说都不算男女朋友,所以就没有和你说。我之所以还留着这盒子,只是因为忘了扔。

如果他问,那她就说,排练的地方现在他倒也去。就是凑个热闹,也不是每回我去都会见到他。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排戏感兴趣?也许就是工作无聊。通常都是看完排练就散了。我没告诉你,是觉得没这个必要。

如果他问,那她就说,当然没有。都那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残留的感情?当然没有。他对我没有,我对他也没有,连朋友都不算。就是之前在一个饭局碰上了而已。人家那么忙,对我还能有什么兴趣?再说人家早就结婚,女儿都有了。你这是乱想,还替我自作多情?

在那走向卧室的短短几秒里,她想好了所有应对答案。

他坐在床边上,见她拿着红盒子进来,抬起了头。

你都准备好了不是吗?叫他问好了。从未想过离开,从未背叛。那些动摇的有的没的难道不可以忽略不计么?那么微小的误差难道不是连物理实验都会有?尽管来问。我就是爱你啊,全副武装地爱你,还需要问?

而听到那个问题的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么多答案,她没准备过这道问题。

“那个姜川,他是不是比我有钱多了?”

一根小小的刺,扎到心里去。发芽,开花,爆炸,炸出美丽丰腴的蘑菇云。

“什么有钱多了?”

“大咨询公司,全球多少强。他起码是个经理吧,怎么也比我有钱多了?”

她忽而想起刚认识筱德那时候,有一回晚上两个人在街上乱跑,路灯光一闪而逝。是真的跑起来,用尽全力,听见心脏扑扑跳动的声音,可还是被他追上。那样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一只凶猛靠近的野兽。漆黑的深夜街道草原里,被他追上,撕下一块肉来说,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她让眼泪回去,只说,“你原来也不是这样。”

“我原来什么样,我还不记得么。”

他记得是有一束光的,在床头,她把它打开说,你睡不着么。他点头。她说看书吧?他摇头。那是他躁郁症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那就是他的原来。欲望好像全部从身体里撤走,如同机器失灵。他惟一的愿望似乎就是死。可是每次想动手了,她都令人厌烦地阻拦着,把他关回笼里。

他摇头。

她却说,那我念给你。

一个词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句子。他听着,依旧什么也感觉不到。像盲人摸着黑暗的轮廓。凝聚不成意义的声音化成一条长长的线,他也只是看着它从面前飘过去,长久悠悠地飘过去。

有一瞬,他忽而看见在学校图书馆,两个人霸占沙发各自看各自的。他说困,就倒头躺在她腿上睡了。窗外是灰扑扑的天,她的肉体馨香温暖如兽的巢穴。

在那段日子里,那个瞬间是他惟一萌生出一丝感情,一线欲望的时候。

而时间再往前滚动,他还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小助理。整天眼睛里血丝密布,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见惯了环路如蜘蛛网徐徐展开,习惯了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完全陌生的人差遣、打发、不理不睬。碰见老同学问他最近怎么样。他都说好,挺好的,挺不错的。然后老同学回一句是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让人挺羡慕的。他嘿嘿一笑。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现在才知道,那时候他至少还有梦。

不像现在,只有一地碎玻璃。

“我想写作。”他看着那一地廉价的狼藉,又听见她说。

“你不觉得有点晚了?”

第二根刺正中靶心,十环。

有那么多的原因、道理、法则、规则、喧嚣舆论、前车之鉴告诉你,你不该做一件事,不该做一个选择。可是就算在听了所有原因、道理、法则、规则、喧嚣舆论、前车之鉴之后,你仍然想去做,这除了愚蠢还能叫什么?愚蠢的欲望像鼓胀的热气球带你离开地球表面,让你向着深海般的蓝天。可是你看看脚底下却还在瑟瑟发颤,好怕摔下来该怎么办。摔下来你对我说“早就说过了”该怎么办。摔下来被所有亲密亲爱的人围在中间指指戳戳同情怜悯该怎么办。你看,好脏的一摊血啊。你看,谁叫她想飞的。

“好啊,你去写吧。我也没拦过你啊。”

“想写想写想写,你就一直说说说的,你倒是做啊?”

第三根刺扎进来。痛感再叠加一级,只变得更绵软甘甜。

我知道我有多软弱多无能,可你以为我心里对这样的自己,就没有恨么?

“你就该去写作的。”

“你也就该出国的。”

“那不都是你想做的事么。”

“你当年根本没必要为我留下来。”

“你和我,就不该在一起。”

筱德点点那只红盒子,“你数数吧。你一月份生日,大一上十八岁,大一下十九岁。大一下你参加戏剧节,我认识你。大二上学期结束,你二十岁生日,我陪你过的。”

“有多少支,你自己数数吧。”

“还有这个啊。”他扔过来,白色小盒擦着被子掉地,轻盈弹起又坠落。“不想生你和我说就是了。何必呢。”

何必呢你跟我受苦。何必呢梦碎了你帮我扫一地碎玻璃。何必呢我一无是处沉到宇宙最底的深渊的最底了。你讨好谁呢,你取悦谁呢,你在我身边还做什么,看得我都替你累。

你忘了怎么抬腿走了是不是。我教你。

顾灼尔抱着那只盒子,听见房门在背后关上。

轰隆一声,就好像第四根刺从心脏拔出的声音。

6.

他在一个人的时候又走上那条从动车爬下来,往城市灯光里走的路。

不再给别人讲,不代表自己不记得。眩晕的灯光在远处影影绰绰,周围听得到低沉的说话声,有人在打电话,语气急促,有人好像在抽抽搭搭地哭。哭声很细微,没有惊天动地,所有人还在忙着死里逃生,没有功夫感慨。

不过那晚的月亮却那么好,他看着月亮就许下了三个心愿,不能免俗。像所有人一样,在那种生死交界的时候,他还是自恋地回顾起人生,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与那些事情重逢。

他看着她走来,轮廓越来越清晰。

就当是自己给自己下的咒语。三这个数字,不能免俗。

“嘿。”姜川和她打招呼。

“嘿。”顾灼尔看起来不怎么有兴致,声音很闷。

是他约的她,想说说“森林使者”的事。自从那次带顾灼尔去办公室,他们两个都没有再提。这样一想,仿佛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她,上一次见,还是一同去看袁来。见面的收场很草率,他隐隐不知哪里出了错。到今天又见到她,才回味起来。

“我大概没法去了。”

没想到他才提起“森林使者”,她就这么说。

他微微惊讶,说得这么了断。“怎么回事?”

她迟疑几下,仿佛在专注看着来往骑自行车的学生,才说,“筱德这边……恐怕不会让我去吧。”说着随便笑了笑,像随手扔了喝光的矿泉水瓶。

他再次感到惊讶。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几个想法在脑子里拉扯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用最冷静得体的那一套。舌头转出来,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