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你是不是还跟原来一样。你是不是还是那个一点儿不掺假的姑娘,以为自己高深莫测,其实却却从眼睛里就看穿了。我从薛宁那里听说了你当年没出国,我就想知道,我想亲自确认一下。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亲口听你说出来,所以我才那么说。看到你生气,说明‘因为筱德’这个原因是真的,不管你现在又怎么在这条路上羡慕旁路的好,至少当年那是真的,我就终于踏实了。你知道么,我心里舒坦了。我想原来她还是我当初喜欢的那样子啊,她还是那么地冲动、幼稚、眼睛里还是有那种吓人的‘要么不爱要么爱死你’的火花啊。原来过了这么久,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而她还没变。我心里就特别舒服。你又怎么会懂呢。”
姜川一屁股坐上马路牙子,烟灰掉下来,像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故事带着余热飘在空中,被灼烫的夏夜紧紧包裹着不肯散去。不肯散去的空气与烟中,尘土缓缓坠落,终于终于。是要鞠躬谢幕,还是要流下滚滚热泪呢。
顾灼尔想起来,有一段时间她老在手机上接到一个不显示号码的电话。从外国打来的电话她手机都不显示号码,而那个时候,姜川正好在英国。那种电话她接起来过,接通以后都没有声响,顾灼尔喂上好几句对方也没反应却也不挂。
而她,就那么胆战心惊地,却又不能说是毫无期待地,以为打来那个电话的,是他。
当身边有朋友陪着的时候,当她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当她逛街发呆开心崩溃,那个没有号码的电话响起来,像心坎上踩中的地雷。她尴尬过,犹豫过,心软过,生气过,甚至有一次接起来以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站在北京冬天枯败的花丛旁边,她连连问上好几遍,你是谁,不要再打给我了。你倒是说话啊。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了。
甚至曾经战战兢兢地,再自作多情也不想去管地,对着电话的那头问过,你……是姜川么?
而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个再可恶不过的系统故障。
心中鬼魅。
从来都只是心中鬼魅。
“我甚至在刚到英国的时候还想,如果最后和你在一起了,会是什么样?”姜川面目苍白,宛如鬼魅。“甚至在婚礼前夜我都想过,如果我当年再成熟一点,再牛逼一点,然后走上****运,最后娶到的女人是顾灼尔,那该是什么样啊?可是现在呢……”
他笑笑,笑声那么干,那么涩。
“没有那么多荷尔蒙供我用了是不是?我终于终于,也可以正常地面对你了。我就知道,一切终于还是过去了。再也不用用力隐藏我的情绪用力到心肺发酸,再也不用为一场明天的约会而紧张得吃不下饭。”
他摊开双手,他老了。
在这条一万年以后注定被遗忘的北京的寂静少人的街,星星们好像力尽了艰难,终于沉睡。火山喷发洗劫过后的平原,岩浆滚滚褪去,一切一如新生。
“嘿,”顾灼尔深吸一口气,“嘿,告诉你个好玩儿的。”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盒子还给你?因为前一阵子我老公在家里把它给翻出来了……”
“很荣幸你还留着……”
“……结果他发现,这盒子上写着生日快乐姜川送,就问我,姜川是谁啊。我就说,是原来追过我的一哥们儿啊,他追我那时候才过十九岁生日,还没遇见你呢。他就和我说,可是我数过了,这盒子里的玫瑰,有二十朵。”
“怎么可能?”
“我也说嘛!我后来才想起来,有一次你教我怎么叠,那次叠出来的那朵,也被我随手塞进这个盒子里了,所以才有十九加一,二十朵嘛。瞅瞅你惹的这些麻烦,现在我老公都不要我了。”
姜川笑了,笑得直咳嗽。顾灼尔也笑,坐到他旁边。纸折的玫瑰,是永不枯萎,还是早已死去呢。他递过烟盒来,她抽出一根。
“外国烟不行的,剌嗓子。”
“是么,那我以后换。”
就没有话了。
很久,顾灼尔轻轻地说,“你说……我们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毁灭世界的。”
又是很久,姜川淡淡地说,“你啊。”
2.
吉他声。
娴熟的乐声里,她听见女孩带有厚度的嗓音。这竟然是她第一次听吉他女孩唱歌。那声音悠扬、辽阔,仿佛一只飞翔在所有人头顶的大鸟,将整个黑暗的剧院笼罩。
她唱,我的爱人,你在何方。谁的爱情,永不再来。
一束追光打亮一只手。后面的大幕上,投下白色圆月般的光圈,光圈中是漆黑的影。小小的手在影子中变得好大,抓握着什么,又放开。仿佛得到了,又放弃,弃之不顾之后,又不舍。全部的黑暗寂静,只有那只求不得的细弱的手,和那首歌。
顾灼尔感到潮水,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即将溺死的幻觉。远方,绚烂的波涛声隆隆作响,像地铁,像巨兽,穿过浩瀚的土地。
大幕拉开,徐思思和任彬的第一次相遇。现在想想,这是怎样的故事啊。为了遗忘爱情,而记录爱情。在现实和虚幻之间迷失、穿梭。拯救和被救赎的角色交换。青涩的,甜美的,而又种下深重份量的分道扬镳。
她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已对感情下了如此坚定而绝望的信心?
“嗨,凯乔。我遇上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叫我记录下来,记录下来我们之间的故事,然后就可以再往前走。所以我们不得不又相遇了,我不得不停止我放浪形骸的逃避再重新面对你了是不是?面对这整个庞大又寒酸的过去,再面对你的一走了之。你会不会嘲笑我居然相信这样一个愚蠢的试图遗忘的方式?”
凡一舟在舞台上微笑,低头,转身,走着走着奔跑起来,像一只浴血重生的天鹅,恐惧不再,也再没有无知的强求。
她多讨厌被拿来与她相提并论,但心里明明又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谁叫她们都曾经在同一个角色里一模一样,谁叫她们都曾经是“徐思思”。而你明明更瑰丽更美更自由。坐在咖啡馆里,气定神闲,魅力散发得那样厚颜无耻。在宾馆房间转身关掉电视,不发一言地让敌意全都融化进夜。永远任性,永远有恃无恐,永远做飞蛾扑向远方。
我们之间注定只能遥遥相望了。
一束灯光打亮一块窄小的区域,像囚禁人的牢房,王草飞被困在其中。
少年依旧睥睨一切,依旧对所有仰望他的投下不可一世的目光。他比薛宁还要更锐利,更张狂,她看着他时,总要忍住毁灭他的欲望。没有人,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活得那么肆无忌惮的。“你现在在看着那种光吗?你想要那种光永远笼罩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你未来的每一个细小角落么?你要那个人的影响无论好的坏的都铺满你人生的未来的每一个再微小不过的角落么?你想背负着过去,像只苟延残喘的蜗牛一样活一辈子么?”
用不着她操心啊。
如果他真的是坚硬的冰锥,就让他和现实撞个粉身碎骨吧。
如果他不是,那么上帝保佑。
“放浪形骸或者只是初级伎俩,慷慨激昂也可以不过是滥竽充数。你可以喝酒喝到醉生梦死,在高速公路上一脚油门闷下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犯罪,玩摇滚,灯红酒绿,吸毒!或者就是当你老了,垂垂将死,谈起年轻时候一桩风花雪月,眼睛里面会有一种光。”
一列句子的火车,轰隆轰隆地从顾灼尔的额头驶过。
你终究是个要臣服于我的蠢货。
你终究与正常而安宁的生活无缘。
你终究要在我的追逐下穷穷奔跑一生,落魄挣扎一生,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连最珍贵的都失去,哪怕最后的最后你满头白发一无所有。
她曾用年轻的生命,泛滥地去追求的那个东西,在漫长地伤害她之后夺路而去,而今,它又重新回来。它站在她面前,背后是整个喧嚣舞台。它对着她说。
一丝火苗一样的。
年轻的。
与荷尔蒙纠缠成一团的。
那叫作激情的东西。
“嗨,凯乔。跟十八岁相比,折腾了这么些年,我已经够老了吧。关节脆弱了。皮肤差了,头发开始掉了,心脏有时候也撑不住了。我的心,又何尝还是年轻的呢,不过是执迷而已。谁还能真的像个十八岁的小子,没看过这个世界,因此就毫无畏惧,谁都不怕。沿着一条路永永远远地跑,从不回头。狂妄自大到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没什么事做不成。遇上喜欢的人,就不管不顾地跳进去掉进去。爱欲在缺氧的高原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吞噬残存的氧气。对于感情,永远是要要要要的贪婪。倔强到根本不信有自己的意志打动不了的世界。”
嗨,十八岁的顾灼尔,我已经……够老了吧。
我知道,你一直隐隐约约地希望,能成为作家。尽管从来不说,从来不好意思说出来,从来不想说出来被人笑。可是真正想要的东西,是放不下的,甚至遗忘不了。没能赢的文学比赛,没有能过终审的稿子,几次尝试我没能让你走得更远。我对自己说,我不是没努力,我努力过了,那么在说放弃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我想起来看过的一个小说情节,说高三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批人,他们为了期中期末模拟考试,狠狠哭过几次鼻子,在厕所里被窝里偷着掉了几回眼泪,就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得足够,足够委屈足够了不起,就可以对后来的所有放任自流感到心安理得。
我是小说里的那种人么?我瞧不起的那种人,我就是么?或者我只是在以成功做判断的标准,只有等到成功才能满意,而不能和失败相安无事地喝杯茶聊聊天呢?
我努力地心安理得,却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我在说服自己这方面为什么如此差劲呢?是你一直在暗暗和我较劲打架吗?
你看见我,除了失望,还会怎么想呢?我听了他们所有的人的话,爸妈的,朋友的,男朋友的,做了稳稳妥妥、理所应当的职业。他们说,梦想就是用来实现不了的,可是你会信么?在你眼里,我除了是个值得嘲笑的失败者,软弱无能的野心家,还是什么呢?
我本来以为,和那个男人结婚可以弥补这一切。那是不是能够告诉全世界,我还是个有种的人?还没有跟这个世界的所有常规道理低头?可是我错了。连这一点我也错了啊。我跟世界说,你看,我还是那么敢爱敢恨,你管不了我,说服不了我的。而世界只是狞笑一声,对我说,我管不了你,还有时间。
我就这样,又一次败了。
我连感情,都没有了。我连心痛都没有了。我连愤怒都没有了。我连绝望都没有了。我连唾骂都没有了。我连死愿都没有了。我连怨恨这一切怨恨所有枷锁,所有罪罚,所有亲近之人的闲言碎语,所有约定俗成,所有该被默守的规则,所有名正言顺的价值观,所有审判你的正义眼神,所有表面关切的殷殷目光,我连怨恨它们的怨恨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迎来了和这个世界的和解。那最最可耻的,和解。
像只缩头乌龟吗?像个跳梁小丑吗?像个努力挣扎,却不知道自己挣扎的姿势有多么丑陋的野兽吗?
你要尽情地嘲笑我了吗?还是一言不发,还是不发一言,目光里有深深的,深渊一般埋没我的,沉默呢?
我已经……够老了吧?
我让你失望了。
她看着那一出戏终告结束。
凡一舟。王草飞。开朗。沈聪。所有的孩子。他们站成一排,脸上挂着气喘吁吁的红晕,向台口伸出手臂。梁晓辰走了出来,干干净净地,站在他们当中。很多掌声,很多还在流淌的眼泪。他们欢呼,深深鞠躬。袁来紧紧捏住了她的手,捏得她发痛。
“不过……还是当年你给我的震撼更大。”嘈杂的场子里,姜川的声音像一声呼吸那样轻。顾灼尔侧过头看着他鼓掌的手,好像每拍一下,就有一刻时间变成纸片,落入掌心。
“你坐得很近?”
“很近,但是很偏。”他指指右边的一个角落。“在那儿,最右边的位子。所以一上来那个大光圈……当时真把我吓住了。还有音响,差点没震聋。还有……”
他说了很多。絮絮叨叨。前排的两个女生说,那个演任彬的好帅啊帅爆了,哪个系的?坐在后面的男生说,这戏演的什么啊都是,完全看不懂啊。另一个男生说,我哪知道,我从中间就开始睡了好不好。再往右手的女孩说,你快起开,我去厕所去厕所,憋了半天了。她前面的男生说,我下去买瓶水吧,要不要给你带?男孩左边的女生说,好啊好我要果粒橙。女孩前面的中年男人回头说,同学,你们这个演戏的哈,都是专业演员不?中年男人旁边的漂亮女孩,掏出薯片,起劲大嚼,青翠欲滴。
“对不起。”所有的声音,全都安静。
姜川愣了一下,转头看着顾灼尔。她短促地一笑。
“没事。”姜川说。
“我是说真的,对不起。”
姜川摇头。“别这么说。你是我最好的女性朋友,失去你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
一滴眼泪掉下来,她来不及擦,还是被他看到。
他微微愕然,换成夸张语气说,“你演的戏啊,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看顾灼尔演戏吧!我怎么可能不来看?被看门保安打死也要来。”
顾灼尔噗哧一声笑了,趁乱抹掉了泪。袁来兴致勃勃要顾灼尔专心听颁奖,不要再打情骂俏。
台上颁奖颁到最佳女主角,“凡一舟!凡一舟!”底下不知道哪片一群男孩在高频率尖叫,引得全场围观。凡一舟嘴角扯开一抹微笑,眼睛亮闪闪的,结果出来却给了别的剧组一个演老奶奶的,没给她。小姑娘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估计姑娘长这么大一帆风顺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要什么没要到。“演得挺好啊。”袁来阿姨在一边纳闷。顾灼尔看见台上王草飞小眼神飘到一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禁微微笑。戳戳姜川,“你们俩后来……?”
“断了人家念想没事了啊。”
“怎么断的啊?”
“没怎么断的啊。”
“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吧,要是她再大上几岁,说不定真会出事……”
“真的假的啊?”
“我哪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