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厅里的顾灼尔,想起那句“装逼犯”,觉得一切很不真实。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踩过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天花板上垂下来华美雕饰,袁来的睫毛膏一尘不染,在她眼前上下翻飞。
“大小姐,你疯了么?”
“他之前来旧金山找过我。”袁来说。“本来要去纽约开学术会议,却特意先飞来旧金山。那时候他女朋友想留在英国,他想回北京,好像是在闹别扭。我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我知道他要结婚了。”
“有那么多男人追你。”
“那都不一样。”袁来说。
“他请吃饭那天你是不是先走了?”顾灼尔点头。“姜川也来了你知道吧?”顾灼尔还是点头,还好袁来没有要继续姜川的话题。“就那天,我看见他和他老婆。哼,要叫他老婆么,还没结婚呢,也还不算正式的‘老婆’吧?”她摆摆手,“不管了。”
“也不知道她觉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难道发现不了?她和薛宁站在一起,一起给大家敬酒的时候,她发现不了大家看她的目光?那种打量她的目光?他说了那么多话,她一直就只知道客气陪笑,他们不一起照镜子吗?”
顾灼尔又看见了。看见袁来的那种眼神。好像那时候她死活要出国,又好像后来她死活也不要回来。她最好去指挥千军万马,反正从不在乎敌人也是人,也有父母孩子。她只管一声令下,刀剑晶莹闪亮。没有那种多余的恻忍和啰啰嗦嗦的同情。
大小姐想要的事情,从来是要不到就死。
“其实我没有放假,”袁来说,“纽约的那个工作,我已经辞了。”
“他要结婚又怎么样,”千军万马们立正站好,迎着血红的太阳,“别人说三道四又怎么样?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说三道四?”整装出发,耳边咆哮着海洋般的号声,“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他追回来的。”最后一句,云淡风轻。谁说刀光剑影不能有香水味,杀人时候不能焕发诱人风情。
“好啊。你去吧。”顾灼尔说。
我等着看你成功。
5.
“夜里的星空是那么的静谧与安详,漫天星斗好像不小心打翻撒到地上的盐粒。排成腰带的猎户座,金牛座的牛角,猎户座下面那颗天狼星,地平线上的仙后座,还有白羊座,北斗七星,北极星……我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他来。白天在马厩,他的眼睛也像这繁星,而此时,他会不会也与我一样,在往天上看?一想到这里,我像是也不再存在于我所在的位置,而跑到他的帐篷里去了。我又想到,大千世界,还有许多也在这一刻往天上看过去的人吧。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和他们调个位置,城市、森林、湖泊,去体验体验他们的生活?”
她合上书,闭起眼睛,想起袁来的那句“就是要把他追回来的”。那么多的义愤填膺,全是幸福的资本,她又怎么会懂。而她刚收拾完厨房的手指上还有黏腻,远远还能听见洗衣机滚筒的声音,厕所地漏里总冒上来怪味不知怎么去,淋浴喷头堵了出不来热水……
“喷头你换了?”筱德洗完澡出来,她嗯了一声。“看什么呢?”
“……之前遇见一个熟人,给了我一本她写的书。”
“写得好么?”
“我觉得其实也挺一般的吧。整体讲故事的风格和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是一样的,都是家族长辈娓娓道来,历史味真实感比较足。内容上也和我之前看过的好多有重合的地方。反正没有什么新鲜的吧。我觉得如果你没有什么新鲜的话可说,不管是感情还是观点还是故事,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写的必要……你说呢?”
浴室的热气被筱德带出来,闻得到。“嗯对。其实写出来能卖钱就行了。她写这个,我看也没市场吧。有人买么?”
他擦干身体,在她面前换上睡觉穿的短裤。那么熟了,早就没的可躲。想起第一次时候的羞涩,不可思议,有什么可害羞?他看她愣愣的,以为她在看他,便笑起来,“你看什么?”她意识到了他的误解,又被那个笑打动了,“看你,还能看什么?”
“就这?”他把它拽出来,甩一甩,“有什么好看啊?”
她惊喜地发觉他今天心情不错。
“那就不看了。”她也换上好久没用的狡黠笑容,把《游牧者之乡》扔到一边,一边伸手拉了灯。顷刻之间,漆黑一片。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摸索,久违的温热快感涌上来,她把它握在手里,温温的,由寒转温。他吻她,手揉着她的乳房,架住她的腰。他进来了。她一惊,以为只是暂时的。可是他就那么来回抽动起来,不像会停下。
“那、那个……”她喘着气,“……套?”
“不戴了。”他用着力,说得又快又闷。
“嗯?”顾灼尔手摁在他的胸膛,他却仍继续。她愣住,忽然一下感到不对,巨大的惊慌与恐惧涌上来,手上使下很大的力气。就那么一把推开他了,还用上了脚。他也用了力,所以还不至于一跟头翻开。但也彻底出来了。“你怎么了?”他说得磕磕绊绊。
气喘吁吁的,他渐渐把呼吸抹匀了,“你干嘛?”声音冷冷的。坐在黑暗的床边,顾灼尔只看到那一个黑乎乎的轮廓。被子就浅浅地搭膝盖和大腿之间,她懒得伸手去拉,“不干嘛。”她淡淡地说,心想这一个夜晚又毁了。就这样,又彻底地要毁了,“你怎么不戴了?”真是拉也拉不住。
她听见一声沉沉的叹气。叹气之后是静默的几秒,静得让人害怕。“我不是想……和你生个孩子么……”他终于说。
她笑了,笑声在这气氛里只显得诡异,她自己也意识到。“那也不能都不跟我说一声啊,上来就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筱德打断了她,仍背冲着她坐,“我说过我想要个孩子了,让你考虑考虑。”
“那你可还没问我考虑的结果。”
她的声音也极冷。这回是彻底坠落到谷底了。
筱德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扭开了床头灯。光线一下子涌进她的眼睛里来了,但却没有丝毫温暖,只是刺眼。她努力睁着眼睛,看筱德走到床位,拎起短裤来穿。始终没有正脸对她。
“我还是不想要。”她平静地说。
他一拳砸在衣柜上,咚地一声。闷闷的响和痛传导进心里,她想是不是自己和大衣柜连成了同一个生物体?
“你听我说……”
“为什么不想?”他低着头,从侧面看也只能看见半条虬结的眉。他一点也不准备靠近过来,一点也不准备好好地面对她来说。“年龄?也差不多了,就是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我们也有钱养他啊。还有什么?别再说你不懂怎么带孩子了。都不懂。都是学出来的。带着带着不就懂了?”
他说到后面就剩下低吼。好像要一个孩子是他好大好大的心愿和希望,而她就偏偏不肯让他得意,还不肯给他一个够有说服力的理由。那什么时候变成他的心愿和希望了?她说过不想要的,原来谈恋爱时就说过,而他也一路都附和了。就是这几个月。就是这几年来,加上这几个月,他都变了。
她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破旧了的木偶。吊线散在地上,衣服破了也没有补丁,嘴巴歪在一边。
“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想要。”
那木偶艰难地转动头部,看过来。
“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她真心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说这个,像吐露出某种羞耻的东西,比如一个跟头栽在****上,或者被爸妈发现看色情杂志。可是,她还是只能,看着自己,也像一只被操纵的木偶那样说下去。“你也知道养孩子要占用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你下了班,每天忙的就是他,就得围着他团团转。没有、没有任何私人的空间了……你想做的什么事情也都没法去做了,你想去旅游,想看场电影,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在电影院里哭。你不记得了吗,你最讨厌那些在电影院大声说话的小孩子了……”
“你等等,”他打断了,眯着眼睛思考的样子,“你这不就是自私么?”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他们的默契,总还是这样壮硕如牛。
她沉默无言。他也总算看穿了她,一屁股坐下来,缓缓地一遍一遍地摇着头。
不是麦子茴说的。不是拖累。绝不是。她又想起那个电视上牙尖嘴利的女人来,拼命想把她从心里面摘出去。只是还有那么多想做的啊,想要和你一起做的。还有那么多想要拥有的人生。我又想到,大千世界,还有许多也在这一刻往天上看过去的人吧。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和他们调个位置,城市、森林、湖泊,去体验体验他们的生活?怎么,要把我当成自私自利那种女人,然后一脚踹开吗?你忘了,你也是这样的人的。过去的你,也是这样的人的。
“海涛哥那孩子,看着真的特可爱。小小一点,在被窝里露个脑袋。”
“我知道。”她忽然想哭。
“是啊,都不方便了,你说的对。看电影,去旅游……”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怎么对他,怎么止住他的叹气,怎么才能让他抬起头。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怎么才能不让他失望。
“去旅游……去好多地方……”他还在念叨着。
“对,不然我们搬家吧。”他的头在台灯中缓缓转过来,像具复活的木乃伊。
她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原来不是一直说要离开北京,去别的地方住,你忘了?就大学的时候,咱们俩老说来着……这操蛋地方,交通也差、空气也脏,吃的也脏,物价还高,不管挣多少钱都他妈不够花的,过得比乞丐要饭的好不了多少。你不是老觉得皮肤干想咳嗽,还堵车,你现在不恨堵车了,每天早高峰?对,搬家,搬家!”筱德说得越来越热情,像一团往上蹿的火苗。他一下蹿起来,坐到电脑前面哒哒哒地点网页,“咱们现在就查,查搬去哪儿。现在就查。”
她看着他突然兴起,好像看到很久以前才有的表情。很久以前,他们聊故事聊点子,想到棒的他也这样越说越兴奋,抱着她的脑袋亲上一口,让她觉得旁边都是有人看好丢人。他好像才刚刚想起她来,转过身看着她,眼睛里灯光柔黄,“怎么样,搬家吧?你愿意吗?”
好像求婚一样。
顾灼尔点了点头。
“那我们搬家吧。”
“真、真的?”
“嗯!咱们攒上几个月的钱,先都调查调查情况,弄清楚了就搬!”
“你是说真的?”他还在问。
“废话!当然了!”她照着他胳膊就是一下,“这个烂地方别再呆了,都说了多少年了。”
“是啊,你还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他笑了,像个有糖吃的小孩。
“我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早就想搬了。都说了这么多年了,得行动起来!”
“对!”他一拍椅背,牢牢攥过她的手,“要什么孩子啊,就得搬家!搬家才是真的。咱们得定个计划,这事必须得提上日程。这么样吧,咱们俩先分别去收集资料。问人也行,上网查,找出几个备选城市来,然后咱们俩商量一下选出来一个。之后就是具体操作了,在那儿找工作,联系房子,一步步来,都不用急。但必须得提上日程,就这么着,你看怎么样?”
“行啊。”她咬着嘴唇,让自己别哭。只是张开手,像小孩子那样祈求一个拥抱。埋在他怀里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那件梦想中的事,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终于就要实现了。就在前面了,她抬起头来就能看到。离开这座压抑的失败的城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能更好,全新的总是好的。而他终于可以开心了是不是?他终于会在全新的地方,带着全新的笑容了是不是?像她认识他时那样,像那个还没有被打垮还不知道苦辣滋味的少年?她想像着,只要一个平凡安静的小城就好,空气好一点,树多一点,不用挣太多钱就可以过自然的生活。下班了遛遛狗,周末去附近钓鱼爬山,她不要求太多,真的不求太多。只想让你快乐啊,她在模糊中听见他说,“对不起啊宝贝,我之前脑子也糊涂,也想不清楚。”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谁又想得清楚呢?谁又想得清楚呢?
“我其实真没有多想要孩子,真没有……咱就是自私的人了!”他狠狠咬着那字尾,一把把顾灼尔的脸捧起来,在她的嘴唇上牢牢亲了一口。她也吻他,好像他娶她的那一晚。
“没事的,宝贝,”他对她吻了又吻,平静下来,复又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温热的体温,“没事的,宝贝,我们慢慢选,挑一个最想去的地方,然后就去。慢慢地,都做好充分的调查,然后少花点,攒攒钱……那种生活咱们不是不能过啊,人家外国人不都是这样,只要在一起开心快乐就够了,过过小日子,开心快乐不就够了?别的都是虚的。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你上学时候说了好多遍,我都记得呢,因为我也想走啊。我们一起。我答应过你的,结婚的时候我答应过你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6.
“排练的事情,不是说着玩的。”顾灼尔关掉了姜川发来的短信。“我们那会儿连屋子也没有。”她说。
“那你们在哪里排练啊?”梁晓辰问。
“走廊里。”
“走廊里?”好像不可置信。
顾灼尔环视四周。明亮的灯光,铺满一面墙的镜子,木质地板。孩子们把剧本握在手里当纸筒互相乱打。她只觉得自己和这一切没有一点关系。
梁晓辰做起事来果然吃力,左张罗右张罗,才让那帮孩子都安静下来。“这是顾灼尔姐姐,也是写这个本子的人。”顾灼尔将他们一一看过去,全都陌生。有的很时髦,有的朴素,有的戴着大大的眼镜,没有一个长得像当年他们剧组里的人。“也是当时导这个戏的人,也是演这个戏的人……”梁晓辰继续介绍,“嗯……总之就是这个戏原版的……”“创作者。”一个男孩接了一句,大家一笑,假模假样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