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就早早打开了书房的门,我知道今天有个熟人会来拜访我。整理书稿之余,我看到了你的唯一一张画像,这是我的好友徐子羽先生空闲的时候帮我画的速写。当我和徐子羽先生描述你的外貌时,我发现自己很难说出你的脸是什么样的。我记得你喜欢穿白色棉布裙,头发是栗色并且已经及腰,眼睛是澄澈的不带一点儿杂质。可是我却怎么都说不出你那张脸的其他特征。
“是我?”你的到来悄无声息。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你总是这样,几乎每一次都能吓我一跳。不动声色地收好画像,我怕你不高兴的时候会伸手撕毁了它。
“很久,很久没有来找你了。你看我的头发变得比以前更长了。”你将脑后的长发捋到胸前,栗色的长发竟然一直垂到臀部以下。
我一直羡慕你的那头长发,天然的栗色是再专业的发型师都做不出来的。我倒了两杯普洱茶,身为云南人的我自然最爱喝的就是普洱,尽管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根本品不出茶道来。
“其实我心里最深处喜欢的人是阿伦,你知道的,对吧?”你的话毫无预兆,内容更是令我前所未有的震惊。
然而,你还是那么的吝啬,还是不肯使用“爱”这样的字眼。
“那么,苏澈呢?”我颇有些冷酷地提醒她,还有苏澈的存在。
“苏澈很爱我,可是他也很爱苏青。”每一次提起苏青,你都会不快乐。就像是此时,尽管是你主动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你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我知道,就算是柯以伦和苏澈冰释前嫌,你和苏青都无法言和。
“我知道只要我说‘阿伦你带我到一个完全陌生谁也不认识的城市吧’,他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带我走。正因如此,我不敢爱他。”
你的话已经使我不能理解,不能容忍了。这个故事进行到这里,被愚弄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之间任何的某个人。
“我们本可以一起挣脱束缚的。”
你转身就走,因为你已经察觉到书桌另一边我的情绪波动。我知道这句话中的“我们”指的是你和阿伦。可是,我并不知道你们本可以以什么样的方式挣脱束缚。现实生活如同一张巨网,而你这个在别人的故事里长大的孩子,挣脱不出。
回到大研古城是三天后的事了,白沙镇虽然漂亮,但终究是要离开的。行李不多,常来丽江的一若已经不会在旅游区买任何的纪念品。帮着柯坤把最新的画搬进家里,天色已晚,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高楼,然而丽江夜的喧闹才刚刚开始。
我无意于描述柯坤的这幅画,完全是抽象派的作品。也许在柯坤的眼中这个世界本就是异化的,所以他画笔下的房屋才会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这幅画大概会卖多少钱?”柯以伦仿佛是故意扫柯坤兴似的问。
“不卖。”柯坤的语气里找不到不耐烦,只是平静。走上楼梯,再回头看看客厅里的一若,她正低着头整理包里的东西,长发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他想了想,眼睛对上柯以伦的,道:“阿伦,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额,干嘛?柯以伦颇有些不自在,此时此刻,柯坤的表情过于严肃。即使是他也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表情。战战兢兢上了楼,尽管平日里表现得桀骜不驯,到头来还是对柯坤有所畏惧。他在门口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异常。
苏青猜到了缘由,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若。她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儿,也许思维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下帮我告诉坤,我去找我弟弟了。”她走过去,在一若身边停留的时候弯腰低声说道。没有去看对方的表情,她相信自己可以猜到。几乎是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她的背影妖娆万分。
是么?你的弟弟?一若放下手边的工作看着那个人离开的背影。胜利者才会有的姿态。如果苏青说她不喜欢她的弟弟,她一定不会相信。作为正在恋爱的人,她懂得苏青这般姿态的缘由。
她爱他,不止是因为他是她的弟弟。
不,我不应该这样胡思乱想。一若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开始嫌弃自己的多疑。因为女性特有的敏感,她不止能察觉到苏青对苏澈感情中的异常,同时也能察觉出自己的莫大变化。前者与后者相比,更能引起她注意的定然是后者。那些微小的叫做嫉妒多疑的东西正在她的心上成长,她察觉到了。
阿澈,空荡的客厅里只听得见她低低的声音:阿澈,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
“阿澈?就是那个苏澈?你是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柯坤的不相信在柯以伦眼中显得很是天真,因为他确信那天在越野悍马中的每个人都听见了苏青的那句话。
丫头,你是苏澈的新女朋友么?
难道这样清楚明白的一句话,还不能使柯坤明白么?他于是重重点头,随手翻阅柯坤放在书桌上一本《简爱》。书的扉页是他的母亲苏樱清秀的署名,眼睛里有些湿润。最在乎的两个女人现在却都已经远离自己。
“这样不行,苏青那样的女人,她的弟弟能好到哪里去。”柯坤的这句话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稍有不妥之处,但是并未纠正自己。
“我想苏青的情况,你一定比我了解。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为了她这样的女人放弃和李阿姨结婚。”他说话的语气越发像个大人了,或者说其实他在十八岁生日以后就已经是个十足的大人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此时用着平静的语气说着不平静的内容,却并没有感到上楼之前的忐忑。
“因为她的侧脸很像你的母亲。”柯坤这么说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也要哭了,可是眼泪很快回流到心里。他依然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男人。
因为她的侧脸很像你的母亲。
她的侧脸很像你的母亲。
她很像你的母亲。
这句话在他的心里被分解成无数个碎片,重组的整个过程都在对他的心脏进行强烈的冲击。至从苏樱去世,他和柯坤都不曾在对面前提起她来。这是第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因为苏青那个女人。
他的手指摩挲过《简爱》扉页上母亲的签名,不由得哽咽起来,于是干脆不再说话,以免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书房里的气氛明显不对劲起来,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各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儿。然而这各自的心事儿却都与苏樱有关。很久以前,这一家三口其实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然而时光易逝,在苏樱不明不白的死亡之后,一切都已重新布局。
“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和一若在一起。”柯坤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老迈的气息。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许多事情的发展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控。
“别说了。”他慌忙间冲出了书房,企图给自己更多的空间去呼吸,去找到解脱的办法。
关于一若的事儿,既然选择了逃避,那就一直逃避下去,直到某天自己真的忘了就好了。然而,关于母亲……关于母亲的死,真相是什么,这么多年却只能放在心里偶尔偷偷地思考。他下楼去,没下几个阶梯就后悔了,转身上楼进了卧室。
不能去面对一若甚至是苏青。
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立难安了一会儿,柯以伦下了楼。他看见一若坐在雪白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水,看样子东西已经收拾完了。
“她去找苏澈了。”一若看见他四处望,如是说。
“我想去叶城的店里坐坐。”他这么说,可是他本来却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我和你一起去。”她匆忙把水杯往玻璃桌上一放,力道控制得不好,发出了巨大并且难听的声响。心里有事儿,这事儿使得她慌乱。
柯以伦什么都不说,他等着她收拾。看着她如何擦掉了从杯子里溅出来的水,又看着她俯身取了手机,这些动作落在他的眼里,无端增加了烦恼。自己是真的无怨无悔的么?这十三年来的陪伴,自己真的容忍自己一无所获么?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说不清楚。
叶城的酒吧,坐落在大研古城并不繁华的地段。柯以伦到的时候叶城正在设计图纸,看样子是要改造这家奇怪的酒吧。
〔这是大理〕
这就是这家酒吧奇怪的名字了,店主是年纪轻轻的叶城。他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优哉游哉地经营着这家小店,却并不以此为生。
“嘿,哥们。”柯以伦坐到他对面,低头去看他的图纸,然后开始按照自己的品味指手画脚。叶城竟然没有生气,很是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于是又提出自己的见解。两个人完全投入进设计之中,似乎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一若。
她自顾自站着,打量着这家安静的酒吧,吧里的人很少,门口也冷清,不像是其他店那么喧嚣。
“照你这么说,我干脆把这酒吧改成客栈得了。”叶城把笔狠狠拍到桌面上,眼睛里满是不高兴。
“你终于听懂我的意思了。”柯以伦不怕死地说道。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叶城感觉有些无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个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一若。她以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的沉静令他有些吃惊,这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应该有的神色。
“她就是一若。”柯以伦自己到吧台取了一瓶大理啤酒,回来时指着她介绍。
为什么要说“就是”?一若不明白,所以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柯以伦,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正确的可理解的答案。他偏过了头,他根本不想解释。
在柯以伦的世界里,苏澈是个可以不提就不提的人。他讨厌他,从头至尾都讨厌,绝对的小偷,偷走了他心里的那个一若。不管是十八岁时候的阿伦,还是之后的,每一个时期的柯以伦都在讨厌着一个叫苏澈的男人。几年后,当他接过苏坤手中的生意,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以公司名义收藏的苏澈的画作全部出售。做出决定的那天夜里,他感到很快乐,可是那个叫一若的女孩不懂得也不肯体会他的那种快乐。
“我叫叶城。”二十四岁的这个酒吧老板朝她友好地笑笑,随即低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设计图上。
“我也觉得改成客栈不错。”她坐到柯以伦身边,轻声发表自己的意见。
“也许吧!”叶城抬头却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孩的存在,苏澈苏青柯以伦,他们都在说她,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尽相同,而今,他自己看到了。他在她十八岁的身体里看到了一个更老的灵魂。
为什么?他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这个时候,柯以伦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阿和求帮忙,自然是不可推辞的,嘱咐了几句便独自离开。酒吧里顿时更加冷清,三三两两的顾客散落在空旷的一楼,二楼更是找不到人影。
“或许,改做客栈是个不错的选择。”叶城在纸上写写画画,突然间这么说道。
听到他这么说,一若扬起头微笑。她的微笑落在他的眼里是那样的不惹尘埃,他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
“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过很多事?”叶城抑制不住好奇心。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为什么会这样问?”
“你的眼睛,它似乎应该属于比你更成熟的人。”叶城自知有些失态,于是动作很大地收拾稿纸画笔,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来打破尴尬的沉默。
她坐在那里想着他的话。同样一双眼睛,苏澈看出的却是和眼前男子看出的截然不同呢!在苏澈心里,一若的这双眼睛不存在任何阴霾,因为没有过苦痛,所以它澄澈得像是山泉,大山深处最纯净的泉水。可是,叶城却觉得这双眼睛里的澄澈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经历得多了也便看破。